威尼斯之石-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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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在书房里曾一直密切注视着岸边,但是那里没有一个人。
黑影在门口徘徊了一阵,似乎很难下定决心。终于,他四下看了许久,然后迈上了波德林宫没有守卫的台阶,很快从视线里消失。
在他推开大门的时候,门廊里蓦然刮起了一阵风。来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楼道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四周静寂如常。这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追踪者,他定了定神,立即选择退出大门,站在门口急促地喘息。
不,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他也没有感觉到身边有任何生物经过的迹象。他松了口气。
门内,安德莱亚重新掠上楼梯。
不,这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这只是一个普通人,人类,身上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味道,也没有和任何吸血鬼接触过的讯息。来人与他的任务完全无关。
安德莱亚掠上顶楼。
一座小小的偏厅微微透出不自然的灯光,塞莱娜显然还未搜到这里。安德莱亚轻轻靠近,从细小得几乎夹不进纸片的缝隙中,他听到了屋内轻微的人声。他的眼睛亮了。
最近几天,塞吉奥和马森俨然两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夜夜躲在小房间里秘密交涉意见。他们从不让任何下人靠近,桌上的茶水只喝过一次,便整夜都是凉的。
“朱塞佩,”屋内的人突然开口,是塞吉奥的声音,门外的安德莱亚竖起了耳朵。
“……你确定了?”声音接道,“为什么你不选安德莱亚?我觉得他更加合适。”
“安德莱亚的确很好,气质、样貌、学识均无二选。只是……”马森顿了一下,“如果我们确定了是他,不管最后计划是否成功,这个年轻人都是死路一条。”
“妇人之仁!”塞吉奥怒斥,然后突然像断了支撑似的软了语气,他叹了口气,“你爱才之心本无可厚非……但你难道就不管你亲侄儿的死活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森的声音犹豫着,“论口才阅历,那个朱塞佩确实略逊一筹,但我们这又不是考试,”他顿了一下,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你想想我们此次招选'祭酒'的目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送上的祭品数不胜数——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
塞吉奥没有说话,良久,房间里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似乎茶碗倒在了瓷碟里。还有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响动。在这些声音里面夹杂着马森阴沉的声调:
“为保佑我族人平安、生意昌隆,我波德林家男子每至二十二岁生辰当日,必须亲自下去供'他'挑选、以身献祭——这是祖上留下的遗训,我们遵从了四百年,月月礼拜,年年供奉,没有一刻停歇。所有的献祭者必须健康年轻——而这个安德莱亚什么都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也许因为他素食的关系,”声音在这里再次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他的……不一定合格。”
“你是说,'那个人'会因为……的问题放弃他?”塞吉奥的声音。
“很可能。毕竟他要的只有……”二人的语声极其轻微,但是门外的安德莱亚听到了那个字。
血液。
血即生命。年轻人体内奔腾涌动的鲜血,万千世界的源泉。
波德林家族保守了四百年的秘密,招选狂欢节祭酒“甘尼梅德”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宙斯从特洛伊掠走了美少年甘尼梅德,为的是他纯净甘美的鲜血——在众神的欢宴上举行最原始的宗教祭祀,以身体为食,以鲜血为酒,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展开自己残破的圣体普救众生。
门外,那只纯黑的面具之下,年轻的神子露出了一丝微笑——
耶稣基督为赎世人之罪流血舍命,只要相信耶稣,耶稣的血就会洗净信者所有的罪行。
安德莱亚闭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覆上眼皮,如一张包拢天地的网,像看不见的手,门内的谈话声变成远处山谷传来的回声,周围的一切都逐渐淡去。安德莱亚沉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绝对黑暗的、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异度空间。在这里,他听到了楼下卧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未关的窗棂间窗帘飘动的声音,玫瑰合拢了花瓣,树叶从枝头凋零,一轮黄圆的满月在波浪间跳跃出破碎的倒影。
血的味道。夹杂在略带咸味的空气里,凄迷、清冷,远远从风里一丝丝地送过来。
油彩的味道、矿石、混合在灰泥里……尘土的味道。腐朽、破败,木质的燃烧,碎裂的青石板……威尼斯的味道。亚德里亚海?潮湿、憋闷,涂着灰泥的天花板上滴下了水……冰冷的地下水。
火焰爆裂,蜡烛熄灭的声音。一股焦糊的味道从脚下漫上来。烟的味道。
脚步声!细碎的猫样的脚步突如惊雷般震响在楼梯上。
安德莱亚睁开眼睛。他轻轻敲击一下门廊,在里面迸出声音的瞬间翻身跳下栏杆,消失在楼下的拐角。大门打开,波德林兄弟出现在门口,惊疑不定地四下察看。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刚刚上楼的塞莱娜听到声音已经躲了起来。
一场虚惊,波德林兄弟掌上灯,然后相继离开偏厅回房休息。在塞莱娜因晚到一步叹息一无所获的时候,安德莱亚已经独自下到二层,在东侧厅门外的壁挂后面揿开了机关。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门外的追踪者悚然一惊。他躲在门口的阴影里,过了片刻,听到楼上传来细碎而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他仔细辨别着这个声音,然后,就在那个娇小的黑色身影跳出波德林宫大门的几乎同一刹那,追踪者离开原先藏身的角落,转了个弯子向北疾行。
塞莱娜愣了一下。黑影在远处一晃而过,她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最初她以为对方是安德莱亚,因为他们的动作同样轻盈迅速,而且穿着同样的黑衣。但是遥遥地,她在对方身上感受不到先前那种莫名的安抚感,反而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什么灾难的预兆近在眼前,厄运女神已经在身侧扇动黑色的翅膀,但是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氤氲的水汽在黑暗里蒸腾,两天前的梦魇在头脑中再度浮现。转过一个弯子,塞莱娜靠在墙壁上喘着气。她的右手紧紧攥她的枪。这是一支崭新型号的柯尔特左轮手枪,她还没有在实战时候使用过。但是她坚信,近身搏击没有什么可以比子弹更快。
眼前就是里亚尔托桥,一轮不太圆的白月蓦然浮出浓雾,路上隐隐出现了三两醉醺醺的路人,神秘的追踪者消失了。
血的味道更加浓烈。一丝丝、一片片夹杂在灰泥里,夹杂在矿石磨出的颜料里。安德莱亚走下楼梯,在身后关上了门。
阴湿的地底一片漆黑。安德莱亚顺着墙壁摸索,很快找到了那只熄灭的烛台,里面的蜡油还是热的。他擦亮火柴把灯点燃。
松香、油脂,混合不知名香料的蜡烛无声地燃烧,火苗忽地窜上了低矮的天花板,撩到滴落下来的水珠,发出咝啦地一响,化成一缕青烟。火焰凄烈地跳跃着,攀上了四壁的灰墙,像拍击威尼斯之石的海浪,像藤蔓植物蜿蜒来去的脚,昏黄的光芒一忽爬上了墙壁,退下来,然后再爬上去,来来回回,一直延伸到地下室尽头,然后停在那里。
安德莱亚擎着烛火,他眯起眼睛凝视面前的画像。
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
又是血的味道。甘美醇厚的鲜血,从画中圣塞巴斯蒂安的脸、他仰望天空的眼睛、他微张的唇瓣、他被缚的身体、他的筋脉、他的血管、他的每一条肌肉——从描绘他的每一笔线条上一丝丝一分分地透出来,血液在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里流动。昏暗的灯光为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黄金的光泽,一种妖艳诡异的碧色在画面上流淌。
虔诚的圣徒垂下了仰望天空的眼睛。他盯着面前的来访者。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见过长老。”安德莱亚一手擎烛,单膝跪地。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覆盖了整片洞窟。没有风,烛火突然猛烈地晃动,远远传来闷雷般隆隆的震响,随即四壁同时发出共鸣。一个幽幽的声音,空洞而冷漠,突然浮现在了空气里。
“……是什么事让你来到这里打扰我的安宁?”
“属下已奉命寻找长老多年,近期才知悉长老在此,所以特来觐见。”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耳畔仍旧是那冰冷空洞的声音,安德莱亚一怔抬头,画像上的塞巴斯蒂安没有任何表情。
静了片刻,安德莱亚重又低下头,“那……是否可以请长老携威尼斯之石与属下回去?”
那个声音轻轻笑了一下,“回去告诉他们,威尼斯之石很安全。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必须留在威尼斯——这就是大阿尔克纳第十二张牌'吊人'的命运。你只要回去这样告诉'祭司',他会明白的。”
安德莱亚没有起身,他犹豫着,然后终于开口,“属下……”
“说。”
“属下得悉波德林家族正在秘密招选健康优秀的青年,作为下周二狂欢节宴会的祭酒,而今夜偶然听到他们的密谈,说此事关系到某种'血祭'……不知是否与长老有关?”
“下周二?”声音陷入了一阵沉思。良久,一声冰寒刺骨的冷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阴阴地浮上来,继而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一阵恶寒突然席卷了安德莱亚的身体,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冻结在这笑声里,结成了冰。他不敢抬头,仍旧单膝跪地,忐忑不安地等待头顶的那个声音。
“……只不过是卑贱的人类在自掘坟墓而已,”画像轻蔑地一笑,“人类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可以蒙蔽神的眼睛,但与神魔签订的契约是永远不可能终止的。波德林家族将会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包括他们四百年前犯下的罪行!”
安德莱亚静默。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还有什么事?”似乎察觉了他的犹豫,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头顶上空响起。
“属下想说……他们这次选上的恰巧是我们的人,是我的圣杯五,”安德莱亚抬头,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少见的焦灼,“……还望长老手下留情。”
画像突然爆出了一阵狂笑,回声激荡四壁,在房间里久久地回荡。
“既然命运将圣杯五送来为我解脱这个家族的束缚,我也将会为他提供最有力的保护。”
安德莱亚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对画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退出了房间。
走下里亚尔托桥,塞莱娜轻轻叩响了圣波罗区1612号的大门。
天气很冷。毫无温度的左轮手枪还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指有些僵硬的疼痛。塞莱娜往手心里呵了口气。白色的呵气和雾气混合在一起,袅袅上升。远处传来模糊的浪涛拍打河岸的声音,但是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不正常。虽然夜已经很深,巴斯托尼或许已经睡下,但是管家应该还在,门房呢?
塞莱娜再次伸手,却在手指碰触到门环的一刹那停了下来。随后她轻轻拉起门环,往里一推。
雕花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响,然后就开了。
不出所料,门根本没有上锁。一股深切的忧虑感蓦然间袭上大脑,塞莱娜摒住呼吸,用左手轻轻地把门推开,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然后在身后把门带上。她的右手仍然紧紧攥着她的枪。
门廊里点着灯。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厚实的墙壁隔绝了外面的水声,整个房子里一片死寂。隔壁隐隐传出微微的鼾声,似乎全家人都睡熟了。塞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