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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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晋侯现在是将精、气、神都用在一件事上,所以就生病了。”子产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自古以来,国君不能娶同姓的女子为侍妾,因为近亲结婚会导致子孙不昌盛。周礼对此也有明确规定——买妾如果不知其姓,就必须先占卜其凶吉。可是我听说,晋侯的宫中有四位姬姓的侍妾,而且深受宠爱,早晚都在晋侯身边侍候,把他的精力都耗掉了,这就是他生病的主要原因吧!如果他能够悬崖勒马,把这四位侍妾赶出宫,事情还可以挽救,否则就危险了。”
叔向听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您说得太对了,这些事情,连我都闻所未闻,被您这么一点拨才茅塞顿开啊!”他回到宫中,将子产的话一五一十转告给晋平公,晋平公也是愣了半晌,说:“子产真是位学识渊博的君子。”命令赏赐了一大笔财礼给子产。
因为病情越来越重,晋平公派人到秦国求医,秦景公派自己的御医医和来到晋国。在给晋平公做过仔细的检查和询问之后,医和下了一个结论:“这病已经不能治了。因为您亲近女人,房事过度,患上了所谓的蛊疾。这不是由于鬼神作怪,也不是因为饮食不干净,而是被女色迷惑,丧失了心志。患上这种病,好比国失良臣,老天都没法救您。”
晋平公脸一红,反驳说:“照您的意思,女人都不能亲近啰?”
“瞧您说的!”医和笑道,“做什么事都要有节制。男女之事虽然很快乐,但是也要有节制。先王创造音乐,就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有宫、商、角、徵、羽五声,调和而得美妙的音乐,然后降于无声。五声皆降,则不可再弹。如果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势必产生繁复的手法和淫乱的声音,让人感到神思恍惚,就会忘记音乐使人心平气和的本义,这样的音乐,君子是不听的。凡事和音乐一样,一旦过了度,就必须赶快罢手,不然就会因此得病。君子亲近女色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必须有礼有节才不会惹上麻烦。天有阴阳、风雨、晦明六种气候,派生而成辛、酸、咸、苦、甘五种口味,表现为白、青、黑、赤、黄五种颜色,应验为宫、商、角、徵、羽五种声音,这些事情如果过了度,就会产生寒、热、手足病、腹病、神智不清、心性迷乱六种病。如果过多地在夜间沉溺于女色,就会发生内热蛊惑的疾病。现在您搞起女人来不分昼夜,能不得病吗?”
医和这段话,以天理论房事,从头到尾贯彻了中庸之道,可谓四平八稳。他的某些观点,比如说只能在晚上行房,在现在看来当然是可笑的。但是,凡事有所节制,把握节奏,不走极端,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而言,都是金玉良言。
医和从晋平公宫中出来,迎面遇到了赵武。医和把看病的情况向赵武做了汇报,赵武问了一个问题:“您说国家的良臣将死,谁是良臣?”
“这还用说,当然是您。”医和毫不避讳,“您主政晋国已经八年,国家没有动乱,同盟的诸侯没有丢失,您不是良臣,谁是良臣?我听说,身为国家的重臣,享受国君的恩宠,担负国家的大事,有灾难发生而无所作为,必然受到惩罚。现在国君因为淫乱而生病,您却不能禁止,还有比这更大的失职吗?”
赵武心想,这真叫命歹,领导夜以继日地耽于女色,下属哪里管得了?说到受惩罚,下属反倒是有份了,这首席执政官的工作没法做了。想了想,又问道:“那您所说的蛊疾又是怎么回事呢?”
“沉迷于淫乱而无法自拔,就是蛊疾。从字面上看,器皿中有虫是蛊,稻谷中有飞虫也是蛊。在《周易》中,女人迷惑男人,风落山下也叫做蛊。您明白吗?”
《周易》中的蛊卦,上艮下巽。艮为山,巽为风,因此称为“山风蛊”。按照后天八卦的理论,艮又代表少男,巽代表长女,以少男而配长女,在古人看来是不匹配的,所以叫做蛊惑。赵武完全被医和的理论折服了,感叹道:“真是良医啊!”于是赏给医和一笔钱财,并派人护送其回国。
同年十二月,赵武离开新田,前往南阳祭祀自己的先祖赵衰。在这次祭祀的旅途中,赵武问了陪同自己出行的叔向一个问题:“如果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能够活过来,你觉得我更愿意跟谁共事?”
叔向说:“大概是阳子吧!”——阳子就是阳处父,是晋襄公年间的重臣,前章有述,在此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阳处父是赵衰的亲信,在当年的“狐赵之争”中,阳处父赤胳膊上阵,为赵氏家族掌握晋国大权立下汗马功劳。
“阳子以清廉正直闻名于晋国,却不能使自己免除灾难,他的智慧不值得称道。”赵武摇摇头,否定了这个人。
“那么狐偃呢?”
“狐偃看到有利可图就不顾自己的君主,他的仁义不值得称赞。”赵武说的是当年晋文公回国渡过黄河时,狐偃以璧投河,用软刀子逼晋文公指河为誓的故事。“我看还是随武子比较好相处。”最后赵武自己给出了答案,“这个人善于听取好的意见而不忘记提意见的人,谈论自己的优点而不忘记自己的朋友,侍奉君主而不拉帮结派,也不会曲意逢迎。”
随武子就是士会。“随”是士氏家族的封地之一,“武”则是士会死后的谥号。
就在这次对话之后没几天,赵武真的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不过不是那些人活了过来,而是赵武自己去了。根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40年12月7日,赵武在温地去世。得到这个消息,郑简公第一个亲自跑到晋国去吊唁,结果还没抵达温地,就被晋国人婉言劝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按照周礼的规定,就算是诸侯去世,也不劳别的诸侯亲临吊唁,何况是卿大夫去世呢?看来这位郑简公自从到楚国参加过楚康王的葬礼之后,已经是吊唁成瘾了。
回顾晋国的历史,自晋文公称霸以来,政权相继由狐、赵、士、荀、郤等家族轮流执掌。其中狐、郤两家已经在政治斗争中成为过去,而赵家虽然一度岌岌可危,却又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并且在“赵氏孤儿”的手上实现了复兴。诚如医和所言,赵武执政的八年,晋国国泰民安,内外和谐,甚至与楚国都实现了和平共处。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能够做到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赵武的账。清朝有位叫姜炳璋的学者这样评价赵武:从历史的记载来看,赵武的功绩不过是减轻诸侯的纳贡负担,礼遇各国使者,实在是差强人意。赵武干过的最不道义的事情,莫过于为孙林父出头逮捕卫献公和弭兵会盟。为臣执君就不消说了,而弭兵会盟有很多人认为是功劳,这真是大错特错!
咦,化干戈为玉帛,倡导天下和平也有错吗?回答是肯定的。在姜炳璋看来,弭兵会盟是“贪少安,而贻亡国之祸也”。有八大罪状:第一,弭兵会盟之后,晋国失去了多年的霸主地位;第二,诸侯原来只要向晋国纳贡,现在不得不向晋楚两国纳税,负担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第三,发动天下诸侯朝拜楚王,为虎作伥;第四,以弭兵为名,不再过问各诸侯国的内政外交,对那些以臣弑君、以强欺弱的事视而不见,反倒是使得楚国有机会仗义执言;第五,由于没有外部战争的压力,导致晋平公无所事事,耽于淫乐;第六,晋国的卿大夫趁机损公肥私,以至于公室大权旁落;第七,废除战车不用,空有四千重车,却无一卒可驾,全部去当了步兵,武备松弛;第八,如此重大的军事改革,不让国君参与,晋国的分裂已经于此埋下伏笔。
“所以说,弭兵会盟是晋国灭亡的先声,赵武的所谓贤能,大抵如此罢了。”姜炳璋最后这样评论。
从某种意义上讲,姜老学究说得倒也没错。从古至今,一切强权国家存在的理由,就是有一个可怕的敌人。一旦这个可怕的敌人不再与之为敌,强权便会自内部土崩瓦解。君不见,当年不可一世的苏联垮台,诸多替洋人操心的遗老遗少们不免痛心疾首:这就是结束冷战,追求所谓世界和平的结果!
表扬赵武还是批评赵武,或者说,表扬戈尔巴乔夫还是批评戈尔巴乔夫,取决于这个人的脑袋是更关心主义还是生命的价值。
第四章 大贵族的弄权
【公室的威信跌到谷底】
公元前540年春天,因为赵武的去世,晋国进行了高层人事调整。新任三军正副统帅依次为韩起、赵成(赵武的儿子)、荀吴、魏舒、士鞅和荀盈。其中韩起接替赵武的位置,成为中军元帅,也就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
韩起的祖上,据说与周王室的祖上同宗,也是姬姓,其后人在晋国被封韩原,因此以韩为氏。
晋献公年间,一个名叫韩简的人崭露头角,成为朝中重臣。
晋灵公年间,韩简的孙子韩厥得到赵盾的重用,提拔为军中司马,并在公元前615年的河曲之战中因为执法不阿而得到赵盾的表扬,从此长期担任司马一职,受到了赵盾、郤缺、荀林父、士会、郤克等历任中军元帅的重用。直至晋景公年间,韩厥被任命为新中军元帅,跻身于众卿的行列。在“赵氏孤儿”一案中,韩厥据理力争,为赵武保住了家业,以实际行动报答了赵家的知遇之恩。其后韩厥的仕途一路顺利,在众卿中的排名不断上升,终于在晋悼公年间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军元帅。
公元前566年,韩厥退休,本来应由长子韩无忌接班。韩无忌以身体有病为由,让贤于弟弟韩起,在当时传为美谈。韩起也没有辜负哥哥的好意,在上军副帅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工作,踏踏实实做人,受到领导和同事的一致好评。赵武去世后,韩起顺理成章地接任中军元帅,同时投桃报李,提拔赵武的儿子赵成为中军副帅,赵、韩两家携手执掌晋国大权的格局得到进一步巩固。
新任领导班子继承了赵武的怀柔政策。韩起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出访鲁国,一方面向两年前即位的鲁昭公表示祝贺,一方面通告自己担任了晋国的中军元帅。这种低调而殷勤的举动自然引起了鲁国人的好感,连一向严肃的左丘明都狠狠地表扬了一句:“礼也!”
韩起在鲁国参观了国立图书馆,有幸看到了传说中的《周易》《象》和《春秋》。值得一提的是,这本《春秋》和本书经常提到的《春秋》有很大区别。严格地说,后者是“今春秋”,记载的是自鲁隐公至鲁哀公年间的历史;而前者是“古春秋”,记载的是从周公旦年代开始的历史。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资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在一个堆满古籍的屋子里,韩起捧着沉甸甸的竹简,抚摸着那些数百年来镌刻和书写的文字,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那张清瘦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他的内心想必正如外表一般平静。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看重历史的现世功用,而我常常认为,历史本身具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独特魅力,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空灵、寂静。
“周礼尽归鲁国,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德行和周朝之所以能够成就王业的原因。”出来之后,韩起简单地对陪同参观的鲁国太史说。
鲁昭公为韩起举行了盛大的招待宴会,席间照例是赋诗言志。季孙宿作为鲁国的权臣,率先卖弄,赋了《绵》的最后一章: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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