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打人爱谁谁-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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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轮流值一个小时夜班,我和小猜一组。睡得正香,黑幕中伸过一只摇动的手,有时它是凉的,鬼一样轻拍你的脸:“该值班了。”懵懵懂懂地起床,穿衣服,摸床洞里的书夹在腋下,拎起马扎,有时是小猜有时是我背着那支没子弹的步枪,做梦似的晃到楼下,在营房大门里坐下来。温度挺低,灯光偏暗,寂静里传来几声远远的狗叫。我们翻开各自的书,不说话。有时她干笑两声,有时我流下一滴分泌过盛的眼泪,互不引以为怪。也有聊天的时候,因为夜深人静,不得不低语,增加了密谋般的亲近感。两个星期的繁重体力和差劲饮食,没几个不想家的。怀乡是一种让人脆弱并胡乱信任的情绪。脆弱之中,我和小猜提及了各自的初恋秘密——称之为秘密,理由并非是其中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内容,而是,我们交流时的复杂表情……有羞怯,有迷离,有紧张,有犹豫,以及说出以后轻微的愧悔。黑暗消化着那些秘密,变得品质柔软。
历时一个月的军训即将结束,校方要求每人写篇作文,赠别军营。身着军装的我脸色阴沉,像条菜青虫,而我的这段时光亦如菜青虫的卑微……终于熬过去了,我涌起逃生的侥幸,哪里还能怀有学校暗示我们作文里要表达的感谢和敬意?字里行间,我指东道西,净是不着边际的比喻,炫耀了自己的修辞能力,死也不提窦天颖她们说的什么“舍不得离开”——窦天颖这种人,天生适合做军嫂,建议把她选出来留到部队,战士们出操,让她边从窗子里遥望边一针一线纳鞋底,高兴了就扔下针线,围着操场飞快匍匐向前,“一骑红尘汉子笑,无人知是天颖来。”直立行走是灵长类动物的伟大进步,我不愿弃优良传统于不顾,以摸爬滚打为乐。军营里没有零食和自由,总是伤害我敏感的自尊心,我巴不得快走,变正步为奋蹄,一路逃出岗楼去。我收齐作业,随手翻翻,对小猜的文字惊鸿一瞥,大为赞叹。她不仅没有歌颂,没有习见习闻的溢美之词,还胆敢探讨对“自由”的价值重估。小猜的结尾短而强悍,七个字,手起刀落。她写:“我们握手。我们走。”那是我首次见到如此精彩干脆的落幕。
小猜必是性情中人。只有性情中人才这样了无心机、直言直语,才在可撒谎可不撒谎的时候尽量不撒谎——如果必须撒谎,性情中人撒的谎一般要比需要量小,谎撒得不够用,露出显而易见的破绽。完美无瑕者让人紧张,因为担心他会在突然之间碎掉;活得不周密的人我喜欢,自身缺少设计,他不查漏补缺——然而,正因为有了七个孔窍,人才从一团混沌变得灵动,说来说去什么是七窍?还不是身体上的漏洞。
锻炼中成长的友谊始于军营。一晃,十多年过去,我和小猜目睹对方由少女而妇女,由往脸上抹一块钱一包儿童用的“宝贝霜”,变得一起交流去皱||乳液哪个品牌管用。唉,地老天荒,你不年轻,我也够凄凉。
第五章
狼狈为奸顾小猜(2)
我有时沉默寡言,并非性情文静,只不过是挑剔谈话对象,如果对方言语乏味、想法单调,我一点问候的热情都没有。席间假设坐了一个讨厌的人,他又不能激起我的攻击欲,在毒汁四溅中享受作恶快感,哪管他是谁,懒得捧场,两次看表之后我起身告退,留他嘴角两端的白沫向别人汹涌。我像大衣扣子无法配合衬衫上小巧的锁孔,但如果尺寸相当,我是不介意填入任何一个空缺的。
用小猜的话说,我们都是典型的“情趣型势利眼”,和人交往的原则,不在于对方是否有益于自己前途,而是看他是不是“好玩”。我的朋友大多个性特异,其中尤以语言尖酸刻毒者最得我心,因为刻薄需要急智,它能够敏锐发现对手的练门,一招制敌。一个好人总是宽容的,凡事不必思考,他闭起眼睛点头就是了——笨蛋也能胜任的角色通常乏味。
我特别喜欢小猜,她符合种种我的欣赏趣味,而且把这些特点发挥得更加明显。小猜能把偏见说得特别像真理,嘴损得俏。她对亲人一视同仁,所以我们见面也是刀光剑影。亲人相见,分外眼红。不了解的以为我们有仇,其实交往乐趣正在于此,只有棋逢对手又相互信任,才能一起切磋武功……既长几分功力,又在乱剑之中不伤毫发。
我和她基本每星期都见面侃山,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打嘴仗。我经常糊里糊涂,脑汁像果冻一样缺乏流动,是小猜的锋利,使我在自卫还击中仓促建立些许似是而非的观点。我必须应战,否则坐以待毙。虽然对攻结局总是她痛打落水狗,但落水狗难道不比叛徒更有英雄气概和个人尊严吗?别看它湿漉漉的爪子扒在泥土已经松动的岸堤,别看它疲惫的后腿挣扎着蹬水找不着落点,别看它的身体像高位截瘫般被冷水冻得越来越没有知觉,别看它的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恳求与哀婉……可一旦爬回岸上,抖抖皮毛上的水,复仇的火苗重燃它的眼底。我从刚才忍住呼救的嘴里露出深藏的獠牙——獠牙刷了两面针牙膏,不怕酸冷,硌了沙子也结实。
有人说我和小猜存在某些相似之处,我把这评语视作对我的表扬。因为在智商和情商方面,我远不及她,我只是在能力所及的狭小范围内,对我的偶像进行了盗版的模仿。
如果说我们狼狈为奸,那么事实真相是,坏主意主要是她拿的,我只是慑于她的淫威,略加扩大声势而已,作用相当于语尾助词的那个“啊”。
如果有谁听了我们夹枪带棒的话气得犯病,那么见效的字词都是她组织的——她是咖啡,我是伴侣,我还起到了缓解作用哩,离了我,它更让受用的人苦不堪言。
如果说我们说话全都带刺,那么小猜是个刺猬,天生就这品种,我顶多像刺猬而已,我是条借箭的草船——那些针全是别人先扎在我身上的,我是个受害者呀。
小猜的性格哪里像我这般柔情似水?我受到攻击,是需要时间来制造武器的,总是耽搁不少时辰才能出手,坏人呢,早就脱身到别处逍遥了,我空把武器和武艺砸在自己手里——该出手时不出手,哼,现在拿不出手了吧?小猜能做出迅速反击,擅长利用一切现有材料制作凶器,给她一块面包能当砖头使,给她一根面条能当长矛用。我喜欢的正是小猜咄咄逼人的锐气。
想小猜与我年纪相仿,家庭环境、教育背景、成长过程、审美趣味等等都极为相似,也曾剪过刘海覆眉的童花头,也经历过年少迷恋《大众电影》上明星的早年时光,对刘晓庆、张金玲、李秀明等人如数家珍,也曾为母亲对弟弟的偏心而痛楚,也曾因上厕所时想到了某个喜欢的男生而深感愧疚并轻微地仇恨自己……那为何,光阴荏苒,我依然进步徐缓,而小猜却练就一双法眼,含火喷毒,化铁铄金?
第五章
狼狈为奸顾小猜(3)
多数人把朋友的概念理解得很功利,什么“甘苦同当”,翻译出来就是:倒霉的时候拉个垫背的,享福的时候,所有的好处五折降价——人家当初做了感情风险投资,如今当然要分走红利。最怕借钱的人右手拿走现金,左手紧搂我肩膀,嘴里掷地有声地肯定:“你真够朋友!”其中“朋”字,说得最用力,双唇塞擦音送气,像手榴弹爆炸,还溅飞沫呢!他一旦这么说,我就开始担心他不还钱,同时担心自己不好意思向他要钱。“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让“朋友”占便宜好像合情合理,不应计较,因为两人之间缔结了超乎寻常的关系。这就像结婚成了夫妻,你被老公强Jian,法律都准许他无偿无期地享用你的身体,你告他什么,有几个同情你?人家都觉得你事多,谁让你当初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的,后果自负。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过上好日子啦,我替你高兴呀,说话可得算话啊,你往哪儿跑哇!
我和小猜是“朋友”,但之间关系绝非此类。事实上她是一个对我雪中送花、锦上添炭的女人。倘我遭遇不幸,别想从她那里捞取同情,冷嘲热讽不说,可气的是她幸灾乐祸,竟然忍不住地笑出声。我本来沉浸在自己酿造的悲剧氛围里,用小小的泪滴灌溉自己,在他者关爱的眼神中虚弱下去……像早慧的孩子,像绝望而又被恩宠着的病人。伤感和自怜让我沉溺,其中秘而不宣的舒适难与人言。可小猜对我当头棒喝,她说:“要想吐气如兰,就得先刷牙。还没把条件准备充足呢,你他妈在这儿装什么蒜。”我气得一下出了角色,撸下戏装,小衣襟、短打扮,老子和你拼了。
小猜巧舌如簧,她很会为自己的落井下石辩护——“我相信你足够灵巧,不仅不会被我扔下去的石头砸着,还能踩着我扔下去的石头爬出井口。看,天多么蓝,世界多么广阔哟!是我,是我,还是我,给了你一步步向上的台阶,你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想恩将仇报?我真想亲手把你推下去,做你的井底之蛙吧,摔死你,让我听个响。”
小猜还频频利用我的生理缺陷。我二十岁体检,发现肚子里长了个小瘤子,大夫说是良性的,不必紧张,可我爱惜自己,马上托关系进手术室。全麻手术过后,在被推回病房途中,莫名其妙地,我呼吸自动窒息了几分钟。大脑短暂缺氧,造成我术后记忆力残障,老爱忘事儿,还爱忘名词和名人——电视里烂熟的一张脸,常常憋得我跟尿急找不着厕所似的,死活想不起他叫什么。长此以往,小猜一看有机可乘。朝我借书后,她迅速在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煞有介事地注上购书时间和地点。等我好不容易记忆苏醒,想起自己的文化财产,上门前去讨要,小猜振振有辞,辅以厌恶的夸张表情,嘴撇得老远:“你不能仗着自己有病,就乱管别人要东西呀!”我不服,要求仔细查看那本书,我好像在内文里做了记号的。“啪”地一声,她把书页合上,继续狡辩:“你别看了,我也做了记号。你这么健忘,肯定把我的记号非认成你的不可。”谁能忍受如此恶霸?分明我家闺女,他拿去强占了身子,就说是他家的人,面也不让见一个。
第五章
狼狈为奸顾小猜(4)
小猜馋,好吃懒做——她懒得做饭倒不是因为对烹饪没有实践兴趣,而是因为她对物品具有惊人的破坏力。让她深入厨房准备晚餐,她所到之处,遗尸遍地。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倒了酱油洒了醋,如果她还手疾眼快前去抢救,情况就更糟,顺手又胡噜了盐罐。做一顿饭,还不够她收拾现场的。自从到别人家,摔碎了一个本不应现身厨房的昂贵花瓶,小猜不仅赔了小心还赔了大钱,她就特别谨慎,一进厨房如入考场,偃旗息鼓,小心翼翼,比淑女还缺少动作。
所以,我们见面主要在饭馆,选择那种摔了东西也不让顾客赔钱的餐厅酒楼——吃着吃着就摔杯为号,吃得有“声”有色,还挺有情节的。十年下来,履及南北东西,我们的牙像四排小钉钯,把北京这块地整了个遍。
按区域吃,按口味吃,按装修风格吃……我们心中,共同绘制了一张精细的京城美食地图,经常被群众查阅。手机响,里面的声音急急请教:“我在三里屯走了好几圈了,你说的那个云南菜馆在哪条胡同呀?”“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