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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国在梁庄-第16章

小说: 中国在梁庄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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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碰到了老三,我家那口子,这是错中加错。咱们这号人,喜欢浪漫,老三那时候年轻,白白净净,也喜欢吹个笛子、看个书什么的,看着特别文气,我就很喜欢,开始和他谈恋爱。那时候还在做衣服,每天忙到半夜,但真是很开心。每天早晨还坚持锻炼,到坝上高歌。为这,我妈老是骂我。裁缝店一直没有扩展起来,再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

襄樊橘子多,后来就跟着一些老乡进橘子,从当地联系,然后往全国各地拉,主要往开封、河北等地。那也是相当辛苦的,买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容易把坏橘子混进去,去卖的时候一定要好东西,价格一直提不高,在这过程中,也很辛苦,再加上路上的辛苦,有时候一天吃一顿饭,把胃都饿坏了。但也没赚多少钱,有时候一车还赔两三万。拉了两三年橘子,也没赚多少钱。

从那时候开始对老三不满意,没有一点创业精神,不愿受苦,有事喊都喊不到前面来,死不出头,我哥他们给他安排个活儿也干不好。我俩总吵架,我哥就说我,这可是当初你选的,会拉会唱,会耍花枪,就是不会干活。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老三就是不会和人抢,拉不下个脸,我也是一样,所以挣不来钱。可总得生活呀。

2000年左右,跟我哥一块到河北做砖厂,帮着找工人,在车站上用自己的方式打动人,让他跟着我走,要懂点心理,在几分钟内把对方说动,也是很不容易。在石家庄租一间小房子,每天必须出去,有时候刮好大风,还出去,在候车室、火车站出站口等。

我是想着帮助这些人,我们介绍的地方都是听说是好厂,能发下来工资才送的,但也挡不住厂家的坏。这中间非常艰难。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找那些打工的人,然后说动他们,云贵川的人比较多些。一切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中介费中来,所以不可能不收费。中间公安局也抓我们,到处躲,还和其他中介争客源,打得头破血流,真不知道那日子是咋过来的。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火车站,坐着坐着就想哭,我竭力追求好生活,最后咋成这样了?看一些报道,说民工在砖厂干活不给钱,还有被逼死的,我就很难受,好像那些人都是我送去的,是我把他们送到了火坑里。想着想着就走路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做了三四年,我总想着这种生活不是长久之计。后来认识一个女的,也想做服装生意,我们就合伙开始做服装生意。2005年开始,也该倒霉,那会刚好服装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我把在石家庄赚的钱又投了进去,没有足够的客户,生意做得不是很成功,就又不干了。

回到襄樊。我哥的生意做起来了,需要人,就让老三跟着他跑运输。你看,到最后,还得依靠我哥。

目前我家的情况是,还剩一个橘园,值四五万,别人欠的有三四万,就剩这么多。我开个茶馆,其实就是麻将馆,我每天烧茶不说,人凑不够手的时候,还要陪着打,还要垫钱,我现在也是老手了,一天不打都有点手痒。赚钱也难,打麻将的人都是熟人、亲戚,当时先不给,挣钱时再给你,也有最后不给你的。

现在想想,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不是想保持这点理想,我能过得这么差?我能嫁给老三这样的窝囊废?要是嫁给我哥那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哥,当初觉得我哥太粗暴,没文化,现在看,还是人家干起来了,不嫌脏不嫌累,啥事都敢担当。老三可不粗暴,没一点本事。但是,说到底,老三人也不错,比较平凡,属于保守形式,应该是上班那种类型,不敢冒险。我们俩之间的矛盾就是思想不对路,原来谈恋爱的时候还经常谈心,谈理想,现在,还谈啥,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吵架。他也不沟通,我也觉得与他说话就好像对牛弹琴。

开裁缝店的时候还有理想,再苦再难,都觉得能坚持下去,活得也充实,总觉得快乐。现在生活再富足,也不快乐。也有点自卑,毕竟你们还是实现了自己。我自己呢?啥也没有,日子过得也不好。

我晚上做梦,还经常梦到咱们上学那时候,考试题不会做,紧张得要死,但是,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又回到学校,又上学了。醒了之后,特别难过。还有那个乡间小路,咱们三个人坐在夕阳下、小河边,散步,发呆。这梦都做了无数次,也不知道是恋旧,还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和你们在一起玩,感觉又回到少年时代,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很单纯,有很多感触,特别是又回到咱们学校,我对学校有深厚的感情。如果我考上学,最起码精神上比较充实。

我现在的真正想法是想把孩子教育成材,也算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梦想。但感觉孩子也是朽木一个,他的性格也是受他爸爸的影响,比较压抑,他爸有时打他。再一个我们的环境也不好,家就是茶馆、牌场,也受影响。

我打算买个房子。房子一定得弄,孩子需要个地方,原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房子弄起来,明年到我们家去玩去。

唉,有时候真觉得前途茫然,觉得没有目标,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目标。我的理想生活就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就像你现在的生活,就是比较让人满意的生活。

说到帮砖厂拉人的那一段生活,菊秀的脸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反复告诉我,这是她的秘密,不能写出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想,我明白菊秀的意思,她为这段生活而羞愧,这也是她干不下去的原因。

从某一层面看,确实是“理想”害了她,如果她和她的兄弟一样,如果她没有保持着那可笑的理想和尊严,如果她能够舍下这些,放下身段,只上到小学,就和哥哥妹妹们一样去拼抢,去找一个能在社会上闯荡的男朋友的话,那么,她今天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艰难。可是,难道说保持这样一种情怀就有错吗?是什么使菊秀好像在过一种错位的生活?母亲的蔑视、哥哥的嘲笑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太不务实,尤其是在异乡异地,这样一种虚幻的情感使她的一切选择都显得不切实际。

生活没有给她实现理想的机会,于是,她的理想、她的浪漫都变成了缺点,成了阻碍她更好生活的绊脚石。从言谈举止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菊秀的自卑。在菊秀看来,我的生活多么顺利,求学,最后获得一份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我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写作,思考,过一种有深度的生活。而这些,正是菊秀所向往的,这是她在少年时代就确定下来的理想。可是,当生活把她抛到另外一个轨道上时,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菊秀还隐瞒了她的其他更为复杂、黑暗的经历,但是,就我们三个而言,只有菊秀还保持着某种单纯的品性,她对人对事、对许多关系似乎还不是很明白,仍然带着某种明显的幼稚。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和霞子不时交换着眼神,透露着一种怜悯的神情,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菊秀,她的心灵还停留在十八岁,她还是那个充满理想、幼稚、总是把事情搞砸的少女。

我们在霞子家住了三天。那几天一直是晚上下雨,白天放晴。清晨起来,空气凉爽、湿润,清新怡人,我们带着一群孩子,到河坡里散步,仿佛重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们重新走上当年默望夕阳的田间小路,重又回到村庄,去寻找昔日的足迹。菊秀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菊秀,非常雀跃。但是,一和她十二岁的儿子说话,她就变得哆嗦、急躁、伤感,可以看出,菊秀是把未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他儿子身上了,但是,她的儿子却又恰恰对学习不感兴趣。我们沿着上学的老路又走了一遍,却似乎没有多少欣喜的感觉了。这条路似乎被我们遗忘了,这是它必然的命运,就像菊秀也有着她必然的命运一般。

春梅:我不想死,我想活

2008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热。正是中午时分,和哥哥闲聊了一会儿,我就到楼上房间去整理这些天的录音。嫂子忽然跑上来说:“快下来看看,春梅服毒了。”然后,又旋风一样跑了下去。

我摘下耳机,听到哥哥的前院已经是一片嘈杂,有哭声,也有人在大声叫着,“春梅,春梅,你醒醒,醒醒!”我赶紧下去,看到哥哥正拿着工具,往躺在架子车上的女人嘴巴里灌东西。这应该是在灌肠了。

春梅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表情非常痛苦,在拍打声中,眼皮不时地翻动几下,好像在回应着大家。一番抢救过后,春梅似乎清醒了一点,她睁开眼睛,四处搜寻,蓦地紧紧抓着了婆婆的手,嘶哑着嗓子说:“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昏迷了过去,这期间她一直抓着婆婆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她还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挣扎着吐出几个字:“要是这次好了,我给你做双鞋。”

一个小时后,春梅腿脚抽搐了几下,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哥哥查了查脉搏,摇摇头说:“不行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随后的几天,寂静的梁庄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村子东头的春梅家,第一次成为了村庄的中心,人们或围在门边,或站在坑塘旁,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梁家几个长辈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派出一个有些威望的中年人去通报春梅的娘家。春梅的丈夫在外地打工,来回得两三天时间,而夏天高温,尸体难以存放。春梅娘家爹妈、哥及本家来了二十几口人,哭着,骂着,拿着棍子、锄头、锨把,把春梅屋里和她婆婆屋里的锅碗瓢盆都摔碎了,又上去撕扯堂叔与堂婶。他们不让下葬,一定要等着春梅丈夫回来,给个说法。于是,又派人去叫堂哥。我的这位堂哥小名叫根儿,初中毕业,是村里少有的在煤矿挖煤的打工者。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留矿区电话,每到农忙、春节的时候,自己就回来了。这时候,大家才突然发现根本无法联系到他,于是只好让一个同门的年轻人坐火车去找堂哥。在春梅娘家哥的“押送”下,堂叔买来了最好的棺材,又买来大量冰块,放在棺材四周,以压除日渐浓重的臭味。

春梅是村里比较漂亮的小媳妇,个子高高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总是流露着好奇和警惕的目光。她在村里并不受欢迎,太要强,又不会事儿,和村里大部分妇女都有过矛盾,平时路上见了,还要彼此挖上几眼。春梅死了,对她们的震动最大,一群群女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奇怪的是,当我想过去插一两句话的时候,她们马上停住了议论,警惕地看着我,并迅速转移了话题,那暧昧的神情似乎昭示着这里面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年轻的媳妇和我并不熟,在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来这个村庄。后来,听哥说,春梅与我们自家的一个堂嫂走得比较近,她也是春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在哥哥的引见下,我和那个堂嫂,一个颇有些见解与现代意味的高中毕业生,进行了一番交谈,也大致了解了春梅自杀的缘由。

我只给你说这些,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这几天,我心里不美得很,可难受,说起来,春梅的死也怨我,与我有关。

春梅和根儿结婚不到一个月,根儿就出门打工了。按说春梅也可以去,可是她晕车,一坐车就吐得死去活来,她说啥也不出门。后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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