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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致命的狂欢-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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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潘金莲聪颖多慧,伶牙俐齿,百无禁忌,往往能道人之未解道,言人之不敢言。第二十一回写金莲、玉楼等人凑份为吴月娘、西门庆重修旧好置酒相庆,是潘金莲暗中指使春梅等人席前弹唱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其间奥秘,众妻妾浑然不知。第二天西门庆与孟玉楼有段对话:“恁一个小淫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约会。恰似夜烧香,有心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都不晓得。”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所谓“重修旧好”,指西门庆一度与吴月娘反目,而后由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认错,才被吴月娘接纳共枕。他俩之所以能够重修旧好,关键在吴月娘自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有一夜西门庆从丽春院归来,正碰见吴月娘在焚香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这番为西门终身之计的话语,说得何等中肯得体,何等通情达理,难怪西门庆听后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家和万事兴,难怪众妾置酒相庆。偏偏金莲火眼金睛,一眼发现吴月娘焚香礼拜是在作秀,仪门半开半掩,就是专门表演给西门庆看的。因而她暗使春梅在席前弹唱《佳期重会》,嘲讽吴月娘的虚伪与西门庆的浅薄。对金莲“干的营生”,玉楼说“俺们却不晓得”,独被西门庆识破,所以有上面的对话。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潘金莲不愤忆吹箫”,是第七十三回的前半部。说的是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触景伤情,想到去年今日,李瓶儿尚在,今年今日独少她一人,“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便叫席前弦童唱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以寄怀想。众人皆不理会,独金莲一听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就尽知西门庆的心意,立即奚落他:“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唱词中“湘裙杜鹃花上血”,本指少女初夜,因处女膜破损而流血。李瓶儿嫁西门庆,已是“三度梅”,不会有什么“杜鹃花上血”。所以金莲奚落西门庆把“一个后婚老婆”夸成黄花闺女。散席之后,她又当众戳破西门庆心底隐秘。有道是,怕必有鬼,痛必是要害。潘金莲正揭看西门庆痛处,他狡辩不脱,于是恼羞成怒,“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其实潘金莲奚落西门庆倒不是他在“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而在于他之选曲所透露“那三亲儿九做”,“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 
  人道贴身小厮玳安是西门庆“肚里蛔虫”,其实真正透彻了解西门庆心事与要害的唯有潘金莲。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第六十七回)西门府上几乎无人敢顶撞西门庆,唯有潘金莲眼光敏锐,词锋犀利,而且举证确凿,推理严密,往往让西门庆爱恨交加,左右为难。如第六十一回,西门庆同王六儿偷情之后回到潘金莲房内,潘立即判断西门庆与王六儿“齐腰拴着线儿,只怕过界儿去了”。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金莲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一句话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关系的实质讲到位,不容西门庆有半点自我辩护的余地。接着金莲探出手来,把西门庆的裤子扯开,检查他的下身,然后说:“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遍巷;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可谓秽语连珠,奇比怪喻,匪夷所思,(称阳具为“不语先生”——亏她想得出!)又句句在理,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眼睁睁地只是笑。张竹坡批曰:“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做瓶儿不得,做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2)   
  第四十三回写西门庆给官哥儿四只金镯子玩,弄来弄去,少了一只(实为李娇儿的丫头夏花儿偷捡)。西门庆要将各房丫头叫来审问,并扬言要买狼筋来抽打。潘金莲在旁批评他不该拿金子给孩子玩,并借机讽刺他。几句话说得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扬言“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就一拳头打死了”。于是有了潘金莲反唇相讥,以攻为守的精彩一幕: 
  那潘金莲就假作乔张,哭将起来。说道:“我晓得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哪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非)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叫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 
  几句话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歪剌骨,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叫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 
  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 
  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 
  争宠爱金莲闹气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 
  金莲与西门庆对垒的一席话,可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戳穿西门庆是仗财仗势欺人,再就财而言极贬西门庆不过是个穷官,就势而言即使是皇帝也不敢无故杀下人,何况你一个“破纱帽”?弄得西门庆无言以对,又是看帽子又是夸银子,徒见其陋,难怪连吴月娘都笑话他。西门庆这强人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逃走了。当然,这也只是家庭闲闹。 
  孙雪娥说金莲“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第十一回)吴月娘说金莲“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第十四回)。孟玉楼则说她是“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第七十五回)。连西门庆也说她“嘴头儿虽厉害,倒也没什么心”(第七十四回)。外部世界不说,在西门庭院内能燃起西门庆激情的可能唯有金莲。没有金莲闲闹——打情骂俏,西门庆会索然无味;一旦闲闹起来,他又不是金莲的对手。真叫他割舍不得,又奈何不得,或许正是这种矛盾,西门庆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 
  男性的“隐私”若暴露无余会有裸露之羞,若包裹太紧无一丝春光泄露,又觉得无甚风雅可言。金莲的慧眼利齿,“无情”揭露西门庆的种种隐私,或许正适合了西门庆那种欲露不能、欲隐不忍的微妙心理。因而他并不真的去奈何她。“吵吵闹闹,白头偕老”。可惜西门庆“英年早逝”,不然的话他们或许真的会将那别致的“闲闹”进行到底。 
  有人用“媚、奸、妒、泼、淫、利”来概括金莲语言的主流色调(曹炜《〈金瓶梅〉文学语言研究》第四章),虽为不无有益的尝试,然其似乎有将语言风格与话语内容混为一谈之嫌。其实,如果抛开先入之成见,人们会发现,金莲的语言充满着机智、幽默、锋芒,哪里有她哪里就会有笑声,哪里有她哪里也就可能有争锋。 
  西门府上众妻妾时常为争宠而爆发“战争”。但第二十一回她们与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投骰猜拳取乐,玉楼得头彩,月娘满令,说:“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俩个归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游戏竟成为众妻妾和平分配丈夫夜权的最佳方式。这是何等难得的一次欢乐场面: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儿罢。” 
  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找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按,词话本还有一段:“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俺每是外回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 
  如果依月娘只把玉楼、西门庆送到房门首就无言而回,这情节还有什么趣味呢?请看金莲一身数职,一忽儿扮演老娘角色关照“淘气”的孩儿,一忽儿又扮演婆婆角色要“亲家”耽待,将她无伤大雅的醋意在调皮、风趣的话语中飘洒着,越发显示出她天真、可爱、率直、开朗的一面,更使这情节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二、堪称饶舌的精品 
  换一个场合,金莲那张利嘴,就会掀起另一番波澜。如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莲的丫头与奶妈如意儿争用棒棰,她骂如意,如意反唇相讥,她就动手揪人家头发打人家肚子;这时孟玉楼来到,拉了她回房间,问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竟是这么长长的一大堆话: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3)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按,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裹脚捶捶出来。” 
  半日,只听得乱起来,却是秋菊问她(按,指奶妈如意儿)要棒棰使使,她不与,把棒棰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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