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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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个新时代要开启了?”她又问了一次,“倘若是的话,那它还真是来早了。”
“新时代吗,”时光之父用深沉无比的声音说,“不。还要等很多很多年。”他伸手一拂,就有几个堆积在他肩膀上的年代被他扫落。
“那么,”霍克斯奎尔说,“罗素·艾根布里克又是谁,倘若他不是新时代的王?”
“罗素·艾根布里克?”
“那个红胡子男子。那个讲师。那个地形。”
他又躺回去,身子底下的岩石隆隆作响。“他不是什么新时代的王,”他说,“不过是个自大狂,一个入侵者。”
“入侵者?”
“他是他们的斗士,所以他们才把他叫醒。”他乳灰色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沉睡了千年,好个幸运的家伙。现在被叫起来面对冲突。”
“冲突?斗士?”
“女儿啊,”他说,“你不知道战争爆发了吗?”
战争……她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囊括跟罗素·艾根布里克有关的这一切混乱事实与异状,还有他在世界各地随机引起的骚动。现在她找到这个词了:它像一阵风般吹进她的意识,吹垮建筑、惊动鸟类、刮落树上的叶子、卷走晒衣绳上的衣物,但至少,风向终于一致了。战争:全球的、千年的、绝对的战争。老天爷,她心想,他最近的每一场演讲里都毫不掩饰地提到了这件事,但她却一直认为它只是种比喻。只是种比喻!“我不知道,父亲,”她说,“我现在才知道。”
“这跟我无关。”老人家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他们曾经请我让他睡觉,我答应了。大概是一千年前吧,顶多加减一个世纪……他们毕竟是我孩子的孩子,有姻亲关系……我尽可能帮忙。一切无伤大雅。反正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干。”
“他们是谁,父亲?”
“嗯哼。”他巨大而眼神空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是什么人的斗士?”
但他已经把偌大的头颅放回了巨石枕头上,从巨大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鼾声。原本尖叫着飞起来的白头雕纷纷降落在峭壁上。无风的森林发出飒飒声响。霍克斯奎尔不甚甘愿地走回海滩。她的骏马抬起了头(连它都爱睡了)。好吧!没办法了。必须靠思考解决这件事,一定可以的!“疲倦的人别想休息,”她说着利落地跳上马背,“走!快点!你不知道战争爆发了吗?”
升空时她心想:什么人会睡上一千年?时光之神的哪一个子孙会对人类宣战,目的是什么,成功的希望又有多大?
对了,那个蜷缩在时光之父腿上睡觉的金发孩童又是谁?
孩童翻身
孩子翻了翻身,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睡着前一天所看到的一切。她一边做梦一边把鲜艳而又幽暗的梦之织锦拆开,改编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同时这些情节则在另一个地方成真。她梦见她母亲醒来,说:“什么?”梦见她其中一个父亲走在艾基伍德的小路上。梦见奥伯龙偷偷爱着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莱拉克。梦见云朵构成的军队,由一个红胡子男子领军(她差点被他吓醒)。她不断翻身,嘴唇微张、心跳缓慢,梦见自己在旅程结束时从空中俯冲而下,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沿着一条光滑的铁灰色河流前进。
恐怖的红色太阳正沉入西方阵阵的雾气中,形状复杂的烟尘和喷气式飞机的凝结尾构成了刚才的虚拟军队。莱拉克不禁闭上嘴巴:那些可怕的广场、肮脏的建筑和刺耳的噪声都让她说不出话。鹳鸟往里飞去,昂德希尔太太在这些方方正正的凹谷里似乎变得不甚笃定,她们转向东方、再转往南方。从上方看下去,数以千计的人跟一两个人可不一样:是一大片起伏不定的头发和帽子,偶尔有一条鲜艳的围巾被吹得往后飞扬。街上不时冒出阵阵热气,人群消失在一团团雾气中,然后就没再出现了(至少在莱拉克看来是如此),但总会有数不清的人取而代之。
“记好这些地标,孩子。”昂德希尔太太回过头,越过阵阵噪声对莱拉克大喊,“那间被火烧起来的教堂。这些像箭一样的栏杆。还有那栋漂亮的房子。你会再来的,你自己来。”此时有个穿着斗篷的人影脱离了人群,朝那栋漂亮的房子走去,但莱拉克一点也不觉得那房子漂亮。在昂德希尔太太指示下,鹳鸟在房子上方停下,闷哼一声把她红色的脚掌放到屋顶上饱受风吹雨打的碎石块之间。她们往街区中央望去,刚好看到那个穿着斗篷的人影从后门出来。
“现在记好他,亲爱的,”昂德希尔太太说,“你认为他是谁?”
他穿着斗篷双手叉腰、戴着一顶阔边帽,在莱拉克眼里只是一团黑黑的影子。接着他摘下帽子,抖出长长的黑发。他顺时针转了一圈,一边点头一边环视着屋顶,黝黑的脸上是个明朗的笑容。“又是个表亲。”莱拉克说。
“呃,没错,还有呢?”
他若有所思地把手指放到唇边,踩了踩凌乱的花园里的泥土。“我放弃。”莱拉克说。
“怎么,是你另一个父亲呀!”
“噢。”
“是你生父。他将会需要你的帮助,跟你另外那个爸爸一样。”
“噢。”
“他正在计划做一些改善。”昂德希尔太太满意地说。
乔治用脚步测量出花园的大小。他攀在木板篱笆上,望着隔壁邻居那更加杂乱的院子。他说:“该死!太好了!”然后搓了搓自己的手。
当鹳鸟踏上屋顶边缘准备起飞时,莱拉克笑了。乔治也发出了笑声,一边张开他黑色的斗篷,就像鹳鸟张开白色的翅膀,然后又把它收回、紧紧包住自己。他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特质让莱拉克很欢喜,因此她认定若是让她从两人当中选一个当自己的父亲,她也一定会选他。而她现在确实选择了他,就像孤单的孩子总是很清楚谁跟他是同一国的。
“没什么好选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责任而已。”
“给他一个礼物吧!”她对昂德希尔太太嚷道,“一个礼物!”
昂德希尔太太什么也没说(这孩子已经受到足够的溺爱了),但当她们沿着那破旧的街道滑翔而下时,人行道上就一棵接着一棵地冒出了一排光秃秃的瘦弱树苗,全部等距离排列。反正这条街是我们的,昂德希尔太太心想,至少可以算是我们的,况且一座农场前面的路上若是没有一排树挡着,又怎么称得上是农场?
“现在到那扇门那儿去吧!”她说,于是她们往城北飞去,冷冷的城市消失在脚下。“你早该睡了,那里!”她指向前方一栋古老的建筑。它从前一定很高,甚至可能傲视一切,但现在已威风不再。它本是白色石材建成,只是现在已经不白了,雕满了各式各样的脸孔、女子人像柱、鸟类、动物,但现在全黑得跟矿工一样,淌着脏污的泪水。建筑物中央离街道有一段距离,两侧的厢房形成一个黑暗潮湿的天井,有不少出租车和人往那里面进去。侧翼在高空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拱形,足以让一个巨人从底下通过:而她们三个确实通过了,鹳鸟不再拍动翅膀,而是滑翔着斜斜飞进了黑暗的天井,精准无误。昂德希尔太太大嚷道:“小心头!弯下去!弯下去!”于是莱拉克低下头,感觉一股混浊的气流从里面冲出来、吹上她的脸。她闭上眼睛。她听见昂德希尔太太说:“快了,老姑娘,快到了,你知道那扇门在哪里。”她的眼皮后方愈来愈亮,大城的声音消失,接着她们就回到了他方。
她这么做梦,事情就这么发生,树苗就这么长大,像一些脏兮兮的小顽童,无人照顾、长出尖尖的树枝。它们的树干愈来愈粗,让底下的人行道隆起。它们头上卡着坏掉的风筝和糖果纸、破掉的气球和麻雀窝,丝毫不以为意;它们挤开同伴争取日光,年复一年地把肮脏的积雪抖落到路人身上。它们不断成长,身上满是小刀的刻痕、树枝参差不齐、常有狗在旁边大小便,却怎么也死不了。某个温暖的三月夜晚,西尔维在黎明时分回到老秩序农场,抬头仰望它们的树枝,结果发现每根树枝尖端都长了一颗饱满的花苞。
虽然送她回来的那个人缠扰不休,她还是跟他道了晚安,找出进入老秩序农场和折叠式卧房所需的那四把钥匙。他绝对不会相信这疯狂的故事,她笑着心想,绝对不会相信她之所以彻夜不归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疯狂但单纯(几乎算是单纯)的事件。他倒是不会狠狠惩罚她,他只会庆幸她平安归来,她希望他没有太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被大家带着跑,如此而已,每个人都盛情相邀,而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好人。这是座大城市,而在三月的月圆之夜,人们总是狂欢到深夜,而且,嘿,一件事总会带动另一件事嘛……她打开进入农场的门,爬上寂静的楼房。来到通往折叠式卧房的走廊上时,她脱掉跳了一整夜舞的高跟鞋,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她像小偷般悄悄开了锁,往里头张望。奥伯龙躺在床上,在微弱的晨曦中形成一团模糊的人影,但不知为何,她却很确定他只是在装睡。
虚拟书房
由于折叠式卧房和附属的小厨房实在太小,因此奥伯龙若想拥有一点宁静的独处空间,就必须在里面创造出一个虚拟书房。
“一个什么?”西尔维问。
“一个虚拟书房,”他说,“好吧。你看这把椅子。”他在老秩序农场颓圮的房舍里找到了一张一体式的老旧课桌椅,座位底下还有一个柜子可以让学生放书和纸。“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放好这张椅子,“我们就假装我在这间卧室里有一个书房。这把椅子就在书房里。虽然事实上除了这把椅子别无他物,但……”
“你在说什么?”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奥伯龙开始火大,“这很简单。在我老家艾基伍德,我们有一大堆虚拟房间。”
“这我倒是不怀疑。”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汤匙,头上绑着一条鲜艳的方巾,耳环在一绺绺乌黑的鬈发之间晃动。
“它的概念是这样——”奥伯龙说,“当我说‘我要进我的书房了,宝贝’,然后在这把椅子上坐下,那就代表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我会关上门。这时我就是一个人在里面了。你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因为门是关上的。而我也同样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懂了吗?”
“呃,好吧。但怎么会?”
“因为那扇虚拟的门已经关闭了,而……”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需要这个虚拟书房?你为什么不能坐在那里就好?”
“因为我比较想独处。你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不管我在我的虚拟书房里做什么,你都看不到,所以你不能评论也不能有任何想法或……”
“老天。你打算做什么?”她露出微笑,用那根汤匙比出一个粗鲁的手势。“喂。”虽然同样私密放纵,但他打算做的事其实是白日梦(只是他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想天马行空地跟自己的灵魂对话,思考、推演,也许把结果写下来,因为他面前一定会有削好的铅笔和空白的纸张。但他知道自己八成只会坐在那里玩着头发、吸牙齿、抓耳挠腮,试图抓住在他视线里悬浮飘动的尘埃,一次又一次低喃着哪个作家的句子,总之就像那种比较安静的神经病。他也可能会看报纸。
“思考、读书、写作,是吧。”西尔维深情地说。
“没错。你知道吧,我有时必须独处……”
她摸摸他的脸颊。“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