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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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但他没回头。
“噢。”史墨基说,想起自己跟奥伯龙差不多年纪时前往大城的旅途,“他会累积一些经历的。”
“是很多经历。”泰西说。
“会很好玩,”史墨基说,“八成会,可能会。我还记得…… ”
“好玩个一阵子吧。”莉莉说。
“没什么好玩的,”露西说,“但至少一开始会好玩啦。”
“爸,”泰西看到史墨基在发抖,“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不该穿着睡衣坐在外面。”
他站起来,把睡袍拉紧。今天下午恐怕得把前廊上的家具收起来了,免得夏日风味的椅子会荒唐地堆满白雪。
医生的朋友
乔治·毛斯转移焦点,从老石墙上的一个凹洞内看着奥伯龙越过老牧野,抄捷径前往田溪。躲在凹洞里的田鼠嚼着草梗,满心忧郁地看着这个人类朝它走来,数以百计的巨大树枝和枯叶都被他踩得嘎吱作响。啊,瞧他们的大脚多笨拙!那种穿了鞋子的脚,比遥远记忆里棕熊的脚还大还硬!但幸好他们只有两只脚而已,而且很少来到它家附近,因此相较于那只毁他家园的乳牛(田鼠眼中的巨兽),田鼠对人类的看法才稍微友善一点。奥伯龙愈走愈近,当他抵达距田鼠藏身处很近的地方时,田鼠吓了一跳。这名男子就是那个跟医生一起来过的男孩,都长这么大了。医生跟田鼠的高祖父是朋友,田鼠还是小小鼠时曾经见过那男孩,当时医生正在记录田鼠高祖父的回忆录,那男孩则手按脏兮兮的膝盖、专注地盯着田鼠的家。现在不仅世世代代的田鼠都知道那本回忆录,它甚至还名扬整个大世界!田鼠突然有种见到家人的感觉,因此抛下了天生的羞怯,从墙上的凹洞里探头出去,试图打招呼。“我高祖父以前认识医生。”它大喊。但那家伙继续前进。
医生可以跟动物对话,但他外孙似乎没办法。
布朗克斯牧羊人
当奥伯龙站在交叉路口处,地上金黄色落叶深及脚踝,史墨基拿着粉笔在黑板前恍了神,停在名词和述语之间,台下的学生不禁困惑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与此同时,黛莉·艾丽斯则躺在她那有图案的被单下(没错!乔治·毛斯惊叹自己心电感应能力的广度与深度),梦到她定居大城的儿子奥伯龙打电话来跟她报告近况。
“我在布朗克斯当了一阵子牧羊人,”那个脱离现实的神秘声音说道,“但到了十一月,我就把羊群卖了。”他描述时,她就仿佛看见了他口中的布朗克斯:一片苍翠的海岸丘陵,长着短草,小山间的空气清净多风,低处飘着潮湿的云朵。她仿佛身临其境,循着细细的脚印和黑色的粪便,沿着有车辙的道路来到牧野,耳畔尽是它们的哼哼声,不断闻到多雾的早晨里,它们那潮湿的羊毛味道。好鲜明!他描述时,她好像真的亲眼看见儿子拿着手杖站在岬角上眺望海洋,再望向风起云涌的西方,再越过河流望向南方海岛上的深色树林,猜想……
秋天来临时,他换下皮衣和绑腿、穿上整齐的黑西装,把牧人的曲柄杖换成拐杖,和狗儿斯帕克(一条很好的牧羊犬,奥伯龙原本可以把它跟羊群一起卖掉,但他舍不得)一起沿着哈勒姆河出发,直到抵达一个可以过河的地方(在第一三七街附近)。那个苍老无比的摆渡人有个皮肤黝黑的美丽曾孙女,还有一艘灰色平底渡船,不断发出咔啦咔啦、咿呀咿呀的声响。渡船沿着绳索顺流漂到对岸的停靠站,奥伯龙一路上都站在船头。他付了钱,狗儿斯帕克早他一步跳上岸,接着他就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黑森林。时值傍晚,太阳显得寒冷又凄凉(他不时瞥见它,是灰云后面一团黯淡的黄光),他几乎希望快点入夜。
进入树林深处后,他就收回了这个愿望。他不知怎的在圣尼古拉斯公园和天主堂公园大道中间转错了方向,发现自己正爬上长满地衣的多岩高地。他经过时,那些树根纠结、紧攀在岩石上的巨木发出哼声,对着他咯咯笑,在暮色中挤出树脸。他站在高处的一块岩石上喘着气,透过林木间隙,看见太阳落下。他知道自己离市区还很远,但现在天黑了,又很冷,而且他听过多少别在这地方过夜的警告?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事实上他已经愈来愈小。斯帕克注意到了这点,但它什么也没说。
有很多生物确实会在黑夜中现身。奥伯龙开始傻傻赶路,结果反而踉踉跄跄、引诱这些生物靠近,在周遭层层叠叠的黑暗中露出上千只眼睛。奥伯龙冷静下来,不可让他们看出你的恐惧。他握紧拐杖,直视正前方,步履艰难地朝市中心迈进。他在走路,但走路方式却不正确。他曾不小心抬头仰望那些直逼夜空的巨木(他铁定变小了很多),瞠目结舌,接着连忙垂下眼睛,因为他不想表现得像陌生人、像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但他却忍不住偷瞄周围那些看着他的生物,他们有些露出微笑,有些心照不宣,有些根本不在乎。
他挣扎着从一堆倒下的树木之间爬出来,却不知道斯帕克到哪里去了。他其实可以爬到狗背上,加快前进速度的。但斯帕克已经开始瞧不起它这个突然变小的主人,因此独自跑向华盛顿高地去碰它的运气了。
他独自一人。奥伯龙想起姊姊给他的那三样礼物。他从帆布背包里取出泰西给他的礼物,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了冰蓝色的包装纸。
出现了一把二合一的笔形手电筒,一端照明、一端写字。非常好用,而且甚至附有小型电池:他按下开关,手电筒随即亮起。几片雪花飘进光线之中;几张挨近的脸孔缩了回去。借着这道光线,他发现自己站在树林里一扇小小的门前,他的旅程结束了。他敲了一次门,又敲了一次。
几点了
乔治·毛斯大大颤抖了一下。读心术太耗体力,而且他的药效已开始退去,他觉得自己有点面如死灰。这很好玩,但老天爷,瞧现在几点了!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得起床挤牛奶了。黝黑的西尔维是铁定不会起床的(她应该还没回家,除非他猜错)。他收回自己因为吸大麻而变得松散的四肢,有种舒适的疲倦感(旅途漫长)。他让四肢恢复知觉,然后爬起来。他现在做这种事已经有点太老了。他确认奥伯龙身上盖了足够的毯子,拨了拨炉火,然后拿起台灯走回自己凌乱的卧室,一路疯狂打着哈欠,已经大抵忘记自己刚才透过奥伯龙的眼睛看见什么了。
俱乐部会议
同一时间,几个街区外的一座小公园对面,一辆又一辆安静的古董大车在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形状狭长的都市宅邸门前停下。每辆车都有一名乘客下车,随即开到别的地方去等待主人。每个访客都按了霍克斯奎尔家的门铃、等人接待进屋;每个人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脱下手套(因为实在太合手了);每个人都把手套放在帽子里交给用人,有些人还披着白色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他们聚集在霍克斯奎尔的主楼层,这层楼绝大部分的空间都由书房占据;每个人坐下时都跷起了腿。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话。
当霍克斯奎尔终于进来时,他们纷纷站了起来(虽然她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后再次坐下。每个人重新跷腿时,都理了理长裤膝盖。
“我想现在可以宣布,”其中一人开口,“这场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会议正式开始。来谈新生意吧。”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等待他们发问。今年她正逐渐逼近她能力的高峰期,身材骨感、发色铁灰,言行举止精明从容得如同一只凤头鹦鹉。就算还没成为后来那个令人生畏的人物,此时的她也已威风凛凛;她身上的一切(从她暗褐色的鞋子到戴着戒指的手)都暗示着她的力量——至少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还清楚她具有什么力量。
“当然了,”另一个会员一边说,一边对着霍克斯奎尔微笑,“新业务是关于罗素·艾根布里克,那个讲师。”
“您有什么想法呢?”第三个会员问霍克斯奎尔,“ 您的印象如何?”
她像福尔摩斯一样,两手的指尖碰在一起。“可以说他表里一致,也可以说他表里不一。”她的声音精准干脆得如同一张羊皮纸,“他比电视上表现的还聪明,但没那么大气。他煽动的热情是真实的,但我总觉得不会持久。他有五颗星落在天蝎座,跟马丁·路德一样。他最爱的颜色是撞球桌上的绿色。他有一双湿润的棕色大眼睛,像牛一样,眼神里有虚假的怜悯。他身上藏着迷你扩音器,能放大他的声音,很昂贵但不大合用。他长裤底下穿的是及膝长靴。”
他们消化着这些信息。
“他的个性呢?”其中一人问。
“很可鄙。”
“举止呢?”
“这个嘛……”
“他的野心呢?”
她有一片刻答不上来,但这些有权有势、在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掩护下集结起来的银行家、委员会主席、官僚全权代表和退休将领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答案。这个敏感、任性、逐渐衰老的共和国正历经一场堪称永久性的社会与经济大萧条。身为共和国的秘密守护者,这群人对任何有魅力的人物、传道者、士兵、探险家、思想家或恶棍都极度关切。霍克斯奎尔很清楚自己的建议已经铲除了不止一个这样的人物。“他没兴趣当总统。”她说。
其中一个会员发出声音,背后的含意是:他若没兴趣当总统,那他其他的野心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而倘若他有意,那他就会变得无助,因为多年以来,那些虚位总统的任期向来是这个俱乐部唯一关切的事,不论人民或总统怎么想。那是个从喉咙里发出来的简短声音。
“很难精确描述,”霍克斯奎尔说,“一方面,他这么自以为重要似乎很可笑,而且他的目标太过远大,简直像是上帝的目标,完全不必当一回事。另一方面呢……他常号称自己‘出现在纸牌里’,而且经常流露一种暗藏天大秘密似的表情。这种口号很老掉牙,然而不知为何(我恐怕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他所言属实,他确实在纸牌里,在某副纸牌里,只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副。”她环视缓缓点头的听众,为自己令他们困惑感到有点抱歉,但她自己也很困惑。她曾假扮成记者跟罗素·艾根布里克一起旅行了几个星期,在旅馆里和飞机上与他共处(艾根布里克那些一脸凶相的追随者轻轻松松就看穿了她的伪装,但却看不穿任何更深层的东西)。但比起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且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现在反而更难针对他的个案提出建议。
她手按着太阳穴,小心翼翼地穿越非常整齐的新厢房。这是她几星期前才为她的记忆之屋添上的新侧翼,用来容纳她对罗素·艾根布里克的调查资料。她知道他本人应该要出现在哪个转角、哪个楼梯口、哪些交叉点。但他却不愿现身。她可以在普通记忆或“自然记忆”里唤起他。她可以看见他坐在当地火车上一扇满是雨水的车窗前,滔滔不绝地说话、红色的胡子抖来抖去、眉毛像腹语演员的傀儡般忽而扬起忽而放下。她可以看见他在心荡神驰的广大听众面前高谈阔论,眼中带有真泪,也从听众那儿博得了真正的爱慕。她可以看见他又结束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演讲,赶往另一场女性俱乐部的聚会,把蓝色的咖啡杯盘组放在膝盖上摇得咔啦咔啦作响,而他面容严峻的门徒则分散在他周围,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杯盘和蛋糕。讲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