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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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楞楞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还捧着头坐在那里,没动一动。
这时候,瑞宣已在狱里过了几个钟头。这里,也就是钱默吟先生来过的地方。这地方的一切设备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当默吟到这里的时节,它的一切还都因陋就简的,把学校变为临时的监狱。现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监狱,处处看得出日本人的“苦心经营”。任何一个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称赞它为残暴的结晶品。在这里,日本人充分的表现了他们杀人艺术的造诣。是的,杀人是他们的一种艺术,正象他们吃茶与插瓶花那么有讲究。来到这里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来的花草;他们必须在断了呼吸以前,经验到最耐心的,最细腻的艺术方法,把血一滴一滴的,缓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尽。他们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悦。日本军人所受的教育,使他们不仅要凶狠残暴,而是吃进去毒狠的滋味,教残暴变成象爱花爱鸟那样的一种趣味。这所监狱正是这种趣味与艺术的试验所。
瑞宣的心里相当的平静。在平日,他爱思索;即使是无关宏旨的一点小事,他也要思前想后的考虑,以便得到个最妥善的办法。从七七抗战以来,他的脑子就没有闲着过。今天,他被捕了,反倒觉得事情有了个结束,不必再想什么了。脸上很白,而嘴边上挂着点微笑,他走下车来,进了北京大学——他看得非常的清楚,那是“北大”。
钦先生曾经住过的牢房,现在已完全变了样子。楼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脸儿拆去,而安上很密很粗的铁条,极象动物园的兽笼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为若干间,每间里只够容纳一对野猪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间里都有十个到十二个犯人。他们只能胸靠着背,嘴顶着脑勺儿立着,谁也不能动一动。屋里除了人,没有任何东西,大概犯人大小便也只能立着,就地执行。瑞宣一眼扫过去,这样的兽笼至少有十几间。他哆嗦了一下。笼外,只站着两个日兵,六支眼——兵的四只,枪的两只——可以毫不费力的控制一切。瑞宣低下头去。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将被放进那集体的“站笼”去。假若进去,他猜测着,只须站两天他就会断了气的。
可是,他被领到最靠西的一间牢房里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着的。他心里说:“这也许是优待室呢!”小铁门开了锁。他大弯腰才挤了进去。三合土的地上,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发着腥气的,血迹。他赶紧转过身来,面对着铁栅,他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一个兵。那个兵的枪刺使阳光减少了热力。抬头,他看见天花板上悬着一根铁条。铁条上缠着一团铁丝,铁丝中缠着一只手,已经腐烂了的手。他收回来眼光,无意中的看到东墙,墙上舒舒展展的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他想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铁栅。既无法出去,他爽性看个周到,他的眼不敢迟疑的转到西墙上去。墙上,正好和他的头一边儿高,有一张裱好的横幅,上边贴着七个女人的阴户。每一个下面都用红笔记着号码,旁边还有一朵画得很细致的小图案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头,他把嘴闭紧。待了一会儿,他的牙咬出响声来。他不顾得去想自己的危险,一股怒火燃烧着他的心。他的鼻翅撑起来,带着响的出气。
他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他看出来,他的命运已被日本人决定。那悬着的手,钉着的人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与皮大概也会作展览品。好吧,命运既被决定,他就笑着迎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声。祖父,父母,妻子……都离他很远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们的面貌。就是这样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没有泪,没有萦绕,没有顾虑。
他呆呆的立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一点斜着来的阳光碰在他的头上,他才如梦方醒的动了一动。他的腿已发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仿佛立着更能多表示一点坚强的气概。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象一头老鼠似的,在铁栅外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走开。他的笑容留在瑞宣的心里,使瑞宣恶心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儿,小老鼠又回来,向瑞宣恶意的鞠了一躬。小老鼠张开嘴,用相当好的中国话说:“你的不肯坐下,客气,我请一位朋友来陪你!”说完,他回头一招手。两个兵抬过一个半死的人来,放在铁栅外,而后搬弄那个人,使他立起来。那个人——一个脸上全肿着,看不清有多大岁数的人——已不会立住。两个兵用一条绳把他捆在铁栅上。“好了!祁先生,这个人的不听话,我们请他老站着。”小老鼠笑着说,说完他指了指那个半死的人的脚。瑞宣这才看清,那个人的两脚十指是钉在木板上的。那个人东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为有绳子拢着他的胸。他的脚指已经发黑。过了好大半天,那个人哎哟了一声。一个兵极快的跑过来,用枪把子象舂米似的砸他的脚。已经腐烂的脚指被砸断了一个。那个人象饥狼似的长嚎了一声,垂下头去,不再出声。“你的喊!打!”那个兵眼看着瑞宣,骂那个人。然后,他珍惜的拾起那个断了的脚指,细细的玩赏。看了半天,他用臂拢着枪,从袋中掏出张纸来,把脚指包好,记上号码。而后,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岗位去。
过了有半个钟头吧,小老鼠又来到。看了看断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断指的人已停止了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说:“这个人不结实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国人体育不讲究的!”一边说,他一边摇头,好象很替中国人的健康担忧似的。叹了口气,他又对瑞宣说:“英国使馆,没有木鞋的?”瑞宣没出声,而明白了他的罪状。
小老鼠板起脸来:“你,看起英国的,看不起大日本的!要悔改的!”说完,他狠狠的踢了死人两脚。话从牙缝中溅出来:“中国人,一样的!都不好的!”他的两只发光的鼠眼瞪着瑞宣。瑞宣没瞪眼,而只淡淡的看着小老鼠。老鼠发了怒:“你的厉害,你的也会穿木鞋的!”说罢,他扯着极大的步子走开,好象一步就要跨过半个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等着脚指上挨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十分强壮,也许钉了钉以后,只能活两天。那两天当然很痛苦,可是过去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永远什么也不知道了——无感觉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会如此的简单,迅速。他承认他有罪,应当这样惨死,因为他因循,苟安,没能去参加抗战。
两个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两个眼中都含着泪,可是一声也没出。声音是“自由”的语言,没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岗位。出来进去的日本人象蚂蚁搬家那么紧张忙碌。瑞宣不晓得南海外的刺杀,而只觉得那些乱跑的矮子们非常的可笑。生为一个人,他以为,已经是很可怜,生为一个日本人,把可怜的生命全花费在乱咬乱闹上,就不但可怜,而且可笑了!
一队一队的囚犯,由外面象羊似的被赶进来,往后边走。瑞宣不晓得外边发生了什么事,而只盼望北平城里或城外发生了什么暴动。暴动,即使失败,也是光荣的。象他这样默默的等着剥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着的一条小虫,耻辱是他永远的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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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赶得机会好。司令部里忙着审刺客,除了小老鼠还来看他一眼,戏弄他几句,没有别人来打扰他。第一天的正午和晚上,他都得到一个比地皮还黑的馒头,与一碗白水。对着人皮,他没法往下咽东西。他只喝了一碗水。第二天,他的“饭”改了:一碗高粱米饭代替了黑馒头。看着高粱米饭,他想到了东北。关内的人并不吃高粱饭。这一定是日本人在东北给惯了囚犯这样的饭食,所以也用它来“优待”关内的犯人。日本人自以为最通晓中国的事,瑞宣想,那么他们就该知道北平人并不吃高粱。也许是日本人在东北作惯了的,就成了定例定法,适用于一切的地方。瑞宣,平日自以为颇明白日本人,不敢再那么自信了。他想不清楚,日本人在什么事情上要一成不变,在哪里又随地变动;和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中国人与中国事。
对他自己被捕的这件事,他也一样的摸不清头脑。日本人为什么要捕他呢?为什么捕了来既不审问,又不上刑呢?难道他们只是为教他来观光?不,不能!日本人不是最阴险,最诡秘,不愿教人家知道他们的暴行的吗?那么,为什么教他来看呢?假若他能幸而逃出去,他所看见的岂不就成了历史,永远是日本人的罪案么?他们也许决不肯放了他,那么,又干吗“优待”他呢?他怎想,怎弄不清楚。他不敢断定,日本人是聪明,还是愚痴;是事事有办法,还是随意的乱搞。
最后,他想了出来:只要想侵略别人,征服别人,伤害别人,就只有乱搞,别无办法。侵略的本身就是胡来,因为侵略者只看见了自己,而且顺着自己的心思假想出被侵略者应当是什么样子。这样,不管侵略者计算的多么精细,他必然的遇到挫折与失算。为补救失算,他只好再顺着自己的成见从事改正,越改也就越错,越乱。小的修正与严密,并无补于大前提的根本错误。日本人,瑞宣以为,在小事情上的确是费了心机;可是,一个极细心捉虱子的小猴,永远是小猴,不能变成猩猩。
这样看清楚,他尝了一两口高粱米饭。他不再忧虑。不管他自己是生还是死,他看清日本人必然失败。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假若瑞宣正在这么思索大的问题,富善先生可是正想一些最实际的,小小的而有实效的办法。瑞宣的被捕,使老先生愤怒。把瑞宣约到使馆来作事,他的确以为可以救了瑞宣自己和祁家全家人的性命。可是,瑞宣被捕。这,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他准知道瑞宣是最规矩正派的人,不会招灾惹祸。那么,日本人捉捕瑞宣,必是向英国人挑战。的确,富善先生是中国化了的英国人。可是,在他的心的深处,他到底隐藏着一些并未中国化了的东西。他同情中国人,而不便因同情中国人也就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力。因此,看到日本人在中国的杀戮横行,他只能抱着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他不是个哲人,他没有特别超越的胆识,去斥责日本人。这样,他一方面,深盼英国政府替中国主持正义,另一方面,却又以为只要日本不攻击英国,便无须多管闲事。他深信英国是海上之王,日本人决不敢来以卵投石。对自己的国力与国威的信仰,使他既有点同情中国,又必不可免的感到自己的优越。他决不幸灾乐祸,可也不便见义勇为,为别人打不平。瑞宣的被捕,他看,是日本人已经要和英国碰一碰了。他动了心。他的同情心使他决定救出瑞宣来,他的自尊心更加强了这个决定。
他开始想办法。他是英国人,一想他便想到办公事向日本人交涉。可是,他也是东方化了的英国人,他晓得在公事递达之前,瑞宣也许已经受了毒刑,而在公事递达之后,日本人也许先结果了瑞宣的性命,再回覆一件“查无此人”的,客气的公文。况且,一动公文,就是英日两国间的直接抵触,他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