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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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他们过了瑞丰发现帽子盖着人头的地方。帽子没有了,人头也不见了,可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人骨头。他们还往前走。晓荷有点不耐烦了。他想问一声:“到底上哪儿去?”可是又不敢开口。他不敢说:“别折磨我啦,杀剐给我个干脆的!”不单不敢开口,他几乎也不敢睁眼看四外了。他觉得,不用杀他,只须在这种地方走一整天,他也会吓死。他知道,这里与城里,不过只隔着一道小河与一堵厚的城墙,但是,他也知道,城墙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东安市场与糖葫芦,涮羊肉!
穿过一个小松林,他们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们来到一个乱尸岗子。在一群小小的坟头里,有两个新的。那简直不是坟头,而只是很少的一点土,上面盖着一些破瓦烂砖头。
钱先生立住了。
晓荷的嘴开始扯动,鼻子不住的吸气。“钱先生!你真要枪毙我吗?我,我一辈子没作过错事!我不过好应酬,讲究吃穿,我并没有坏心眼!你就不能饶恕我吗?钱先生!钱伯伯!”
“跪下!”钱先生命令他。
没费事,晓荷跪在了坟头前,用手捂着后脑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挡得住枪弹似的。
等他跪了一会儿,钱先生转到他的前面,低声的说:“这个是桐芳的坟,那个是小文夫妇的。我把他们的尸身由河边搬到这里来,埋了他们。你说你没作过错事,请你看看这俩坟!亡了国,你不单不以为耻,反倒兴高采烈。为了你的女儿出风头唱戏,白白的牺牲了小文夫妇。你还说没作过错事!至于桐芳,她有心肝,有胆量,有见识,你却拿她当作玩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们巴结日本人。若不是你们一家子寡廉鲜耻,她或者还不至于去冒险。她恨你们。你们欺侮她,玩弄她,你们看她只是个小猫小狗,或者还不如个小猫小狗。她恨你们,她恨不能喝你们的血,剥你们的皮!你以为你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是事实上,你连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她。你无聊,无耻,你的眼你的心永远在吃喝穿戴与升官发财上。你放纵你的老婆,你的儿女,教她们信意的胡为。你还没有作过错事!”老先生缓了一口气,把声音放高了些:“你给他们磕头!磕!他们未必知道你给他们行礼。即使知道,他们或者还不屑于接受。我教你给他们磕头,为是教你明白一点,你是罪人,卖国贼,无耻的混蛋!”
晓荷胡胡涂涂的磕了几个头。
“你看看我的腿!你教日本人把我打伤的!你敢说,你没作过错事,没有坏心眼?你再看看这个,”老人三下两下解开棉袄,露出一部分脊背来,“抬头,看!这每一块疤,每一条伤,都与你有关系!它们永远在我的背上,每到变天的时候,它们会用疼痛告诉我不要忘了报仇!它们告诉我,仇人是日本人和你!和你!”老人三下两下的把棉袄穿好。“你知道你的罪过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只求饶命!”晓荷又磕了两个头。“对我个人这点伤害还是小事。我要问你,你到底是中国人呢?还是日本人呢?这个事大!”
“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噢,你晓得你是中国人,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城教日本人霸占了,你会那么高兴呢?为什么钻天觅缝的去巴结日本人,仿佛他们是你的亲爸爸呢?”
“我混蛋!”
“你不止是混蛋!你受过点教育,你有点聪明,你也五十来岁的了!一个无知的小娃子都晓得恨日本人,你偏不知道,故意的不知道。你是个没有骨头的汉奸!我可以原谅混蛋,而不能原谅你这样的汉奸!”
“我从此不敢了!”
“不敢了?我问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一个人必须爱他的国家,恨他的仇敌没有?你应当明白,你没看见小崔无缘无故的被砍了头?没看见祁天佑跳了河?现在,你没有看见桐芳和小文夫妇都埋在了这里?日本人杀了咱们千千万万的人,也杀了桐芳。即使你不关心别人,还不关心她吗?日本人能杀桐芳,就也能杀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么,你怎么办呢?”
“只要你放了我,我改过!”
“怎么改过呢?”
“我也恨日本人!”
“怎么恨日本人?”
晓荷回答不出。
“你说不出!你的心里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不懂什么是爱,哪是恨!告诉你,你要是还有点人心,你就会第一,去拦住你的老婆,别再教她任意胡为。她不听,杀了她!她比你的罪恶更大,杀了她,你可以赎去自己一点罪!你明白?”
晓荷没哼声。
“说话!”
“我怕她!”
钱先生笑了一下。“你没有骨头!”
“只要你放了我,我回家去劝劝她!”
“她要是不听呢?”
“我没办法!”
“你会不会跑出北平去,替国家作点事呢?”
“我不敢离开北平!我的胆子小!”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论你的心术,罪恶,我应当杀了你!我杀你,和捻一个臭虫一样的容易!你记住这个!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结果你的性命!论你的胆量,骨头,我又不屑于杀你!我不愿教你的血脏了我的手!你我是仇人,这永远解不开,除非你横一下心,象个人样儿似的,去作点对得起国家的事。起来!今天我放了你!明天,后天,我看你还不改过,我还会跟你算账!你听明白了?”
晓荷老老实实的立了起来。一起来,他就看了城墙一眼,他恨不能一伸胳臂就飞起去,飞到城墙那边。
“滚!”钱先生搡了他一把。
晓荷几乎跌倒,因为磕膝跪得有一点发麻。揉了揉磕膝,他屁滚尿流的往城里跑。钱先生看着晓荷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低头,他对着两个坟头儿说:“对不起你们,我的心还是太软!桐芳!文先生!若霞!你们安睡吧!有什么好消息,我必来告诉你们!”说完,他蹲下去,又给坟头上添了几块破瓦烂砖。
晓荷看见了城门洞,赶快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打了去。他复活了,看见了北平城,也找回来自己的体面的姿态。只向洋车夫一眨眼,便把车叫过来,坐上去。进了城,看见了大街,他是多么高兴啊!他忘了钱先生的话,连一句也不记得。他心中只盘算两件事:他后悔冒险出城找桐芳的尸身;第二,他起誓,从此不再独自出城。至于对钱先生,他还想不起什么办法,只好走着瞧。有朝一日,钱老头子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能善罢甘休。在西四牌楼,他教车子停住,到干果店里买了两罐儿木日皿~X,一些焙杏仁儿。他须回家烫一壶竹叶青,清淡的用木日皿~X汤儿拌一点大白菜心,嚼几个杏仁,赶一赶寒。买完了这点东西,他又到洋货店选了两瓶日本制的化妆品,预备送给所长太太。从此,他不能再和太太闹气。好家伙,要不是跟她犯别扭,哪能有城外那一场?祸由自取,真他妈的!
至于杀了太太,或劝告太太,简直是疯话,可笑的很!含着笑,他回了家。
67
晓荷见了家门,好象快渴死的人见着了一口井。想一想城外的光景,再想一想屋中的温暖与安全,他几乎要喊出来:“我回来喽!”这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快压了山的太阳给他的里长办公处的木牌照上一点金红的光,象刚刚又上了一道油。他向木牌点了点头。在城外,他跪在坟前,任凭人家辱骂;在这里,他是家长,里长,他可以发号施令。他高兴,他轻轻的推开了门。
一迈门坎,他看见一堆东西,离他也就只有五尺远。嗯了一声,他看明白: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大女儿高第!她倒剪着双臂,在墙根上窝着呢。“怎么回事?”他差一点失手,摔了那两罐儿木日皿~X。“怎么回事?”
高第扭了扭身子,抬起一点头来,弩着双睛,鼻中出了一点声音。她的嘴里堵着东西呢。
“见鬼!这是怎回事?”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放下手中的两个小罐儿。
高第的眼要弩出来。她又扭了扭身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晓荷掏出口中的东西。她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干呕了好几下。
“怎回事?”
“快解开我的绳子!”她发着怒说。
晓荷挽了挽袖口,要表示自己的迅速麻利,而反倒更慢的,过去解绳扣。扣系得很紧,他又怕伤了自己的指甲,所以抓挠了半天,并无任何效果。
“拿刀子去!”高第急得要哭。
他身上有一把小刀。把刀掏出来,他慢慢的锯绳子。“快着点!我的腕子快掉下来了!”
“别忙!别忙!我怕伤了你的肉!”他继续的锯绳子。高第一劲的替他用力,鼻子里哼哼的响。
好容易把绳子割断,晓荷吐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的确出了汗。他是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用一点力气就要出汗。
高第用左右手交互的揉着双腕,腕子已被绳子磨破,可是因为麻木,还不觉得疼。揉了半天手腕之后,她猛的往起立。她的腿也麻了,没立好就又坐下去,把头碰到了墙上。“搀着我!”
晓荷赶快搀起她来,慢慢的往院里走。
北屋的门开着呢。晓荷一眼便看到里面:桌凳歪着的歪着,倒着的倒着;磁器摔了满地,花瓶和痰盂在一处躺着;很象刚经过一次地震。他放开高第,一跳,跳到屋里。他的最心爱的沙发上张着大嘴,象被刺刀给划破的。他的腿不能再动,他的嘴张着。这是他一二十年的心血所造成的堡垒,居然会变成了垃圾堆。他的泪整串的流下来。
高第扶着门框,活动她的腿:“我们遭了报!”“什么?”晓荷问了一声。随着这么一出声,他的腿会活动了。他踩着地上的东西,跳进卧室去。床上,连他的绣花被子,与鸭绒的枕头都不见了。木器,和外间屋一样,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这是怎回事?”他狂叫起来。高第一瘸一点的蹭进来。“咱们遭了报!”
“说!说这是怎回事!什么遭报不遭报?我为什么遭报?我没作过伤天害理的事!”
“爸爸!”高第坐在倒在地上的一张小凳子上。“你陷害过钱伯伯;你任着妈妈的性儿教好人家的妇女变成妓女,敲诈妓女们的钱;你放纵招弟,教她随便玩弄男人,也教男人随便玩弄她;你任着妈妈的性儿欺侮桐芳;你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交些个狐朋狗友,一点也不问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你这是怎回事,没教你教训我!”晓荷跺着脚嚷。“你最不该拿日本人当作宝贝,巴结他们,谄媚他们,好象他们并没杀咱们的人,抢咱们的土地!”
“你要把我急死!我问你,这——是——怎——回——事!”
“是,我这就告诉你!日本人干的!”
“什么?”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日本人干的!”她重说了一遍,比第一遍更清楚。他没法不再信任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心里还疑惑不定。腿似乎立不住了,他蹲在了地上,用手捧着脸。“不能!”他心里说:“不能是日本人干的!从日本人那方面说,他们给他的太太带来官职,地位,金钱,势力。给招弟带来风头荣誉。从他自己这方面说,他对日本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他租下来的房子,转租给日本人;他对日本小娃娃都要见面就打招呼;他对日本军人,老远的就鞠躬,而且度数是那么深;对于恨恶日本人的中国人,他要去报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