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小调旧时光-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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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忍不住了我要在这大桶上面题词。”他用一只半秃的毛笔饱蘸稀释硫酸,在桶壁上龙飞凤舞,硫酸所写之处,随即留下了三个大字:
聚宝盆。
张彻说:“这些药水大约能用一个月,随着修复电路,里面的金属离子浓度会逐渐降低,所以电路板泡在药水里的时间需要越来越长,当药水完全没有颜色以后,我再配新的。”
“你们哥儿几个想干嘛就干嘛吧,其他偷梁换柱倒买倒卖的事儿我拿手,当年哥们儿也是新中国第一代倒爷。”老流氓说。
张彻的科学技术让破烂山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老流氓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小孩一般,一天到晚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在他的指挥下,呆傻青年们各司其职,虽然领悟缓慢但秩序井然,克尽职守。“四五六”负责把损坏的电路板拆出来,再把修复的电路板安进去,“七###”需要把电器的塑料外壳擦拭得锃光瓦亮,就像新的一样,而“一二三”由于年龄较大,智商也相对较高,会看表,属于高层次人才,老流氓便让他们负责掌握电路板泡在药水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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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山依然风尘仆仆,扬沙满天,老流氓领导的工地却一片火热。呆傻青年干得极其出色,电器被擦拭安装得毫无破绽,接上发电机试验,也工作正常。三天以后,老流氓坐着微型卡车,带回来了从城里收购的电器纸箱,松下索尼三星日立一应俱全,都是他从电器商场收购来的。他带领呆傻青年把修复好的电器包装妥当,塞进说明书,打上塑料封条,便急匆匆地装车拉走。
15垃圾梦工厂(5)
“得趁失效以前赶紧抖落出去。”他把给我们买来的吃的放在桌子上,马不停蹄地跳上卡车。
这老家伙确实不傻,他伪造了不同电器公司销售员的工作证,每次出去,都只拉走同一品牌的电器,今天拉日历,明天就拉松下。而且每次都要化妆,有的时候一脸大胡子,有的时候戴假发,有一次甚至用透明胶粘在上嘴唇上,假装兔唇。不时更换身份和长相,这样买主就算发现吃亏,也找不着人了。
修复好的电器大多以低于市场价三分之一的价格运给了家电商场,然后流向依靠出卖劳动力换取消费品的千家万户。
开始发货后的第三天,老流氓便揣着一个厚厚的纸袋来到集装箱山洞内,向我们一亮:“你们猜,这里是什么?”
“人民币。”张彻说。
“你看你看,拜金主义者,就知道人民币。”
那能是什么?我都看到纸袋里露出的半叠纸币了。老流氓还在神经质地问:“说说说这是什么?”
我想了想,只好说:“人生真谛。”
“对啦,就是人生真谛!”他把百元大钞掏出来摔到桌上,“当代社会的圣经,人人信仰,举国膜拜,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百分之百的真理!”
不出多久,随着一批“TCL”、“海信”、“长虹”彩电和音响出口到西方和东亚各国,英语、德语、日语等各个版本的圣经也源源不断地来到我们这些破烂山的拓荒者手里。
16银色羽毛(1)
老流氓只争朝夕地贩卖旧货的同时,张彻开始为我装配全新的波罗乃兹汽车。我们和黑哥一起动手,用两段钢筋和粗铁丝制成杠杆起重机,把汽车举放在用废砖烂瓦垒出的沟形台上,然后打开发动机盖,拆掉地盘,把车壳里面的东西掏了个空,只留下传动装置。在设计图里,张彻对波罗乃兹作出了大胆创新,他为这么小的一部车配备了六汽缸发动机,其中两个汽缸来自别克,三个来自大众,一个是丰田的。经过大幅度改装,不同公司的发动机也能拼凑在一起,实在是奇迹。减震系统最豪华,来自一辆九十年代末期报废的奥迪轿车,他居然还为波罗乃兹补充了液压助力方向盘,是从一辆本田思域汽车上拆下来的。
主要配件安装完毕后,我们还要修补车壳上的撞伤和破损。我们用轻酸撒掉锈迹,用铁板压平凹陷部分,又用刷子一丝不苟地刷上白漆。这个手艺活很费时间,张彻一度提议,干脆连车壳也换掉算了,他可以用丰田佳美和小型三菱重新拼出一部汽车的外壳,而且要美观宽大得多。
我坚决反对:“不行,我只要波罗乃兹。”
每天刷过一遍白漆,我都要独自擦拭一遍车壳。不知为何,每当看到这辆车,我都感慨良多,仿佛看到自己的前生一般。即使这辆车是小号手和安琳曾经坐过的,也应该属于方骚的前生才是,和我又有何相干?不过我总想遍复一遍地擦拭,一直擦到天黑。我擦车的时候,动物般的女孩总会默默地陪着我,并且也会在车上凝视良久,她似乎也对这辆车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你见过这种汽车么?”我问她。也许通过这辆车,她能用超常的能力揭开拉赫玛尼诺夫的某些秘密。或许她的秘密也和这辆车有关。
“没见过。”动物般的女孩说,“但总能感到亲切。”
“为什么感到亲切?你认识的什么人和你说起过它么?”
“没有,只是感到车上存在过某种和我极其相似的气息。”她说着闭上眼睛,将手按在发动机盖上,这一瞬间,山谷外的呼啸风声戛然而止,似乎有某种天外之音从四面传来,“就像我曾经在这辆车上哭泣一般。”
她闭着眼睛长久地抚摸汽车,姿容美得惊人。我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接着擦车,脑海中出现幻觉:我是一个有家有业的普通青年,她是一个有名有姓的正常姑娘,我们住在一起,每当周末,她会看着我擦车,两人准备忘掉几天的辛劳,到外地去度假。我们在小区的草坪前擦车,我们在街心花园旁擦车,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街旁擦车。但无可奈何,我们正在破烂山擦着一辆四分五裂的车。我没有忍受日常生活的本领,她没有名字和来历,我们生活在没头没绪无法理解的迷雾之中。
对这一切,只能付之慨然一叹。
自从泡在破烂山以后,我和拉赫玛尼诺夫相见的次数明显减少。总是趁动物般的女孩去师范大学浴室洗澡时,他才忽然出现。这段时间,虽然他的表情依然镇定,举止依然优雅,衣着依然笔挺,但我看出他处于紧张忙碌的状态之中。焦急之色不时从他的眉宇之间显现出来,甚至有时,他会不自觉地咳嗽起来,眼神发愣,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您最近有什么心事啊?”我问他,“寻找魔手遇到了问题?”
“魔手倒找得很顺利。”他说,“经过统计,三十年前在方骚身上失落的魔手一共有十双,现在已经收集到了九双,还有一双已经知道下落,就在黑哥身上。”
“那您怎么一幅肾虚的模样?”
“有别的事。”
我递给他一只烟,他接过点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时,他无意中掉下来一个纸片,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没作声。
“我们做个试验吧。”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道。
“干什么?”我说。
“你弹一段《第二钢琴协奏曲》,不要用心弹,只要保持大脑一片真空。”
“这是什么试验。”
16银色羽毛(2)
我依言而行,做到钢琴上弹起来。我自从忙起来,很久没和他一起弹琴了,现在不免有点生疏。刚开始还怕弹错音符,缩手缩脚,有两次接拍乱了。
“别怕弹错,只要无所用心地按键就可以。”
我索性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凭指尖的本能演奏起来。忽然之间,我感到某种力量从背后进入了身体,接着脑海之中一片空明,仿佛看到巨大的光亮一般,随后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手指自行起落,弹出的音色有如天籁。我侧着耳朵听,无法相信那是自己弹出来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被演绎得和拉赫玛尼诺夫一模一样,仿佛手已不是手而是留声机的探头。
我吃惊地缩回手,回头望着拉赫玛尼诺夫。他抽着烟眯着烟看着我:“别停,接着弹啊。”
“不敢弹了——这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他说,“魔手和你的身体相处得很和谐。”
“你是说你把魔手传到了我身上?”
“正是这样,不过它目前还不能在你体内久留。”他走近我,拍拍我的肩,那股力量迅速从我身上涌出,转眼之间一点不剩。我像被麦管吸干的可乐罐一样没了力气,感到了莫大的空虚。
“我的推测没有错误,你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但生活中的秘密还需要你自己去发现。”他说完转身出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脚步已经在走廊里消失。
我垂着头坐在琴前,回味那魔手附身的感觉:如同和整个宇宙融为一体,世界上的纤毫变化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过了半晌,我无所事事地按了几下钢琴,继续弹奏方才的旋律。但琴声已经干涩无味,一听就知道出于天分平庸的常人之手。我抽回手放进兜里,深深厌恶自己的手,进而厌恶弹琴这件事。这在以前从未有过。
呆呆地抽了颗烟,我才想起地上掉的纸片。捡起一看,是一张前苏联“绿牌”伏特加的收款单,而开出单据的酒吧名字叫做“过河入林”,我从未听说过北京有这种酒吧。
猛然想起,以前曾在一本小资产阶级旅游杂志上看到过这个酒吧名字,它坐落在美丽的古城云南丽江。动物般的女孩第一次来我这时,也说过她去了一趟云南。
一缕羽毛状的东西从收据单的折缝里飘落出来。我凌空将它抓住,在眼前展开手端详。该物看似羽毛,但又像是兽毛,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呈银白色,而且是绝无杂质的白,有如有生命一般在手心微微抖动闪闪发光,令人眩目。
拉赫玛尼诺夫一贯身穿做工精湛的亚麻布衬衫和粗呢外套,再说这天气在云南也无需穿羽绒服之类的。而且这是什么动物身上的毛呢?我从未见过。似乎是没有发育成熟的羽毛,又像兽类变成鸟类的中间产物。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动物般的女孩穿着拖鞋回来了。我把收据单和奇特的羽毛收进兜里。她一进来便察觉出不对劲,神色警觉,鼻翼微微抽动。
“你那位——什么诺夫大叔——来过这里?”
“对。”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抱住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我脸上,脖颈深处散发出春天的动物芬芳,犹如刚在冰雪初融的河里游过泳。我怀着初吻一般的心情吻着她,激动而欣慰。
嘴唇分开以后,她把头埋在我颈弯里,密语一般说道:
“你身上有点不对劲。”
以前我总感觉,虽然她和拉赫玛尼诺夫都来路不明行踪诡异,并且都具有无比敏锐的感觉和超凡能力,但两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拉赫玛尼诺夫属于另一个世界,遥远得不可企及,她则来自我生活的世界,使人感到亲切。可是这时我第一次发现,他们拥有着同一属性的内在特质,那是一种我刚刚了解的力量,完美无缺的琴技和鬼魅一般的催眠术都是这种力量赋予的。
那种力量也即魔手。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师范大学图书馆查阅动物学资料。看了摞起来高达一米的彩色照片之后,我得出结论:无论是鸟类、肉食动物和食草动物,加上鸭嘴兽、袋鼠、树袋熊这些进化不完全的活化石,没有一种动物长有昨天见到的那种银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