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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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上一痛,指尖最终停顿在朱砂印记上,再也不动。我仰头望着他,他的呼吸与我的连成一片。
“公子,你的话,我不懂。”
“不懂吗?是啊,你把什么都忘了,怎么会懂……那些都是千年前的旧事了。”他搂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幽幽开口,“自始至终,最狠心的那个人都是你。凌雪生忘了一切,独独记得你。你记得一切,却独独忘了他吗?你已经……忘了吗?”
他望着我的目光,像是审视,更像质问,指腹在那点朱砂痣上轻轻摩挲。我忍不住打个颤,问道:“公子心心念念的醒月神女,是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世人杜撰出来的神话?”
他的眉宇中闪过片刻的恍惚,随即怅然一笑:“神话或真实,有那么重要吗?就连你,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你不是她,她比你更狠心,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也好,忘了才可以重新来过。”
我抬手拂起额前的碎发,发丝轻轻落下,遮去了那一点朱红。
“公子利用虚无的梦境将自己推到了九天之上,受尽世人仰望,但那高处也有高处的寒冷不堪。我想问公子一句,谢姐姐当年真的那么罪无可恕吗?你看今夜的月,就应了那句红颜如月有圆缺,它不可能长圆不缺,花不能常开不败,人亦是如此。你不及时怜惜,莫等到后悔的时候才觉悟。”
我微微一笑,公子兰望着我的目光幽深如两湾泓水。玉栏上的昙花蓦地动了下,绽开一朵花瓣,他的侧影,比昙花更美上几分。
“后宫重宇,帝君的妃子们争得不过是一时荣宠,而含章宫里的女人却要争皇权,争性命,她们不是争得更辛苦?当她们的公子登上九天时,她们自然也能乘风飞翔,直上青云。”
“公子,为何连慧主上那么急着要把连心姐姐推到娴月殿的高榻上去,难道她就不怕再造一个连汀出来?就不怕连心将来有朝一日恃宠而骄,不受约束?”
公子兰的胸膛宽阔温暖,我贴近他的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月色一泻千里,柔兰阁中飞纱横漫,香雪海旁的烟雨湖上烟波浩淼,泛起层层寒气氤氲。
长湖冷月,兰麝缭绕,这一刻如斯美景,我与他相依相伴。
“当年连碧因宠而骄,终于埋下祸根,你责怪我不念旧情,我也无话可说,我原本就是个绝情无心的人,又哪里有旧情可念?”他说着,喝下口琼浆,淡淡的酒香滑过我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那么你呢?你在花家寨里十二载有余,想来那君家少主也是伴着你长大,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他低下头,几乎贴在我的耳边柔声细语,他的气息吞吐在我的耳廓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连脖子也烧热了。
两根纤细手指掐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他的脸慢慢压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眉眼,那双眼中盈着我看不懂的神采。
“公子既然知道我心性不纯,何必多此一问?”
“丫头,你后悔将君亦清卷进这含章宫吗?”他停下不再靠近,紧紧盯着我问道。
我怔了下,后悔吗?
我极轻地摇了摇头,几乎看不出幅度:“不,后悔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处,这世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人,但我明白我很自私,凡事都会先为己打算。有些感情对我来说太奢侈……后悔?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我害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因为软弱而送掉性命,我也害怕今日之后,公子会将我视作不该存在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的选择,不是吗?”
我笑了下,但那笑容映在他的眼里,竟比哭还要难看。
他的胸膛轻缓起伏,双臂将我紧紧揽在怀里,霸道的力度,仿佛在宣誓着拥有的姿态,让我不禁产生错觉,他是将我看作了一件无上珍宝。
“丫头又乱想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该存在?”他在我的耳边叹口气,似乎是在责怪我不应怀疑他的心意,“你是她……不,你和她那么像,我怎么舍得?”
我凝眸而视,努力想要望进他的眼底:“是啊,公子自然舍不得,公子纵容我与东皋贵人亲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将我讨了去,我是公子埋在公子荻身边的一颗棋子,一个眼线,公子怎么舍得我立刻就死?”
他不再笑了,潋滟绝美的面容凝上一层冰霜,将温柔浅笑冻结在唇角。我怎么忘了呢?就是这样的他,美得彻底,也狠得彻底,足够我铭记于心。
“你在胡说什么?”冰冷的语气,像刀擦面而过。
他……生气了?
我忍不住抿唇而笑:“公子曾说,女子即便手中无刀,也可成为杀人的利器,这原本是女子可怕的地方。东皋贵人屡次在背后出手助我,想必他的一举一动,公子早已知悉。这一切真的是我在胡说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东皋贵人昨日向公子开口讨我?为什么公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为何今日公子要我来柔兰阁?公子,世人都说你是天人降世,说你美若辉月,世人都冀望得到公子的垂青。只是,公子,你有心吗?”
公子兰,你的心,在哪里?
我冷冷地凝视他,银月寒芒,他举起一只竹蟋蟀,托在我的眼前。
“本公子的心,就是这个。”
我怔了下,接过那只蟋蟀,止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想不到公子的心竟是只小小的竹物?只可惜竹丝易损,公子还是收好了你的心吧。”
将蟋蟀塞回给他,他的手瞬间捉住我的指尖,我挣了下,挣不动,任他握进掌心。
“丫头,我们来赌一局如何?就以这天下做赌注。凌雪生要迦兰以命抵命,醒月国原本是她一手所创。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你自由,若是我赢了,你就将命输给我。”
“公子已经定下局,我有说不的权利吗?公子总说我是她,公子口中的她是谁?若我不是那人,岂不死得冤枉?”
我盯着他的手掌,这只手,握着天下,翻手覆掌间,将天下视如儿戏。
“你究竟是谁,我虽然还不十分确定,但也不妨赌一次。你体内有断情草,又中过连慧的甲中毒,我这里有一颗解药,这世间惟有此药可以解你的毒,你要还是不要呢?”
“不要,这解药还是公子自己留着吧,我也是个绝情无心的人,不需吃那解药。况且我吃与不吃,公子都不会放过我,何必白白糟蹋东西?”
“那我就留着它,留到你愿意吃,求着我给你的那天。”他扬手拂去翩飞的青丝,白衣如雪,衣袂滑入风中,“记得你曾唱过一首曲子,两年前在竹林那晚,再唱来听听吧。”
他斜身倚在玉阑畔,翩跹衣袖擦过我的裙角,我出神地看着柔兰阁外的那轮弦月,轻声说道:“那曲子我忘了,今夜的月光很美,公子,我给你唱支家乡的曲子,好吗?”
他轻轻颔首,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暗自回忆了几句,记忆早已斑驳模糊,忘了是在何年何月,在哪一生哪一世,我曾听过这首歌。
“也许会很难听,公子别笑我就好。”
他安静地等我唱来,我清了下嗓子,慢悠悠起了个调子:
“暮雪千山浮云且试天下,白衣染霜华。”
“曾经醉花荫下红颜刹那,菱花泪朱砂。”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我知道自己唱得不好,断断续续,边哼调子边念词,他安静地听着,毫不介意我的魔音穿耳:
暮雪千山浮云且试天下,白衣染霜华。
曾经醉花荫下红颜刹那,菱花泪朱砂。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一生一次,绕青丝成网。
是你湮灭的绝望。
碧落黄泉,红尘里难寻她。
你眼中的伤。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只要开口对我讲。
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可以埋葬,完美的伪装。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除非你已不再想。
雁鸿后过沉鱼尽,开到荼蘼花期老。
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我唱得不好,有些地方忘记词,索性跳了过去。没有抑扬顿挫,没有声调起伏,我将心中深藏的悸动唱给他。
“公子……?”
他良久没有反应,我试探地唤了声,他的手蓦地收紧,将我更深地嵌进胸膛。
“丫头,好难听的曲子,你也有脸唱出来?”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我的耳中,或许是因为月光太凄清,他平静的音调下藏尽了悲凉。
一滴泪划落他的指尖,他弯起手指,看着那泪化开,复又跌落。
“唱得这么难听,我又不会罚你,怎么又哭了?既然不会唱歌,那就陪我喝酒吧。”
他含一口酒到嘴里,忽然低下头擒住我的唇。我张开口,尝到了甜美的酒浆中隐约咸涩的味道。
这香醇的梨花白,也并非只有香甜一味啊……
他的双唇与我的紧贴,辗转缠绵,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切都是梦,惟有今夜清冷的月光为证。
心口漫过一阵痛楚,终让我明白了这一刻的真实。
清晨的第一缕朝霞照耀在含章宫的重楼高阁上,我坐在东皋贵人的宫车里,掀起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九重宫阙。
车卷尘烟,铜铃叮当作响,伴着我逐渐离含章宫远去。
踏出这场繁华到极致的神仙梦境,今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天高水远,前路漫漫。
惟愿此生,自在逍遥……
当时明月在
绿纱裙,白羽扇。
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我在寂静长夜中醒来,窗前的珠纱帘被晚风拂动,倾泻下满室月光。
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浅酌独眠,风过帘栊,我独自靠在九曲阑干旁,安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月回我无声,我便也无须多言,与它遥厢对看。
浮生玲珑,我仿佛是作了一场久睡不醒的梦。梦中,花树下巧立着娇笑嫣然的绿衣女子,她的满头长发乌黑,总是轻盈地在脑后绾个髻。
记得,我曾拖起她的青丝,信誓旦言道:“此生愿为卿挽青丝,描鬓眉。”
青丝亦情丝,她回我一个温婉浅笑,点着我的额头说道:“兰儿又说傻话了,我可没有这份福气。”
她笑起来的样子,与我梦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流年多少春暮,转瞬而过。花开花落,世事云千变幻。
我喝了一口杯中酒,酒浆苦中微甜,正合了我当下的心意。
满庭院的芳菲,满庭院的春花暮雨。下雨了,雨丝纤细,淋淋洒洒地从天上飘了下来。
我的袖口被雨打湿,同样的春华时节,她也曾经笑说:“兰儿还不快进来呢,当心伤寒,又要闹着桂花糖吃了。”
我笑了笑,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她坐在床前为我抹去额角的汗渍,满目怜惜地望着我,想说些苛责的话来,可看到我唇角轻挽起的浅笑,她便又掩了口。
她的手很软,很温,抚在我的额头上,是种让人渴求的安慰。
那时候,她正是韶华青春,含章宫里的宫人们每每看到她,总是恭谨地称呼一声连碧姑娘。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连碧,连碧,韧草如碧,她说这不是她原来的名字,我可也不在乎,她叫什么又有何关系呢?
她终究还是那个爱笑爱说的她,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贵人。
一只枯槁的手握着我的,我抬头望向手的主人,她说她叫连慧。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