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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桃花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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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妃心不在焉:“哪来那么多野生的。”

“朕带了关外新贡的上好草药,有红景深、草苁蓉、木灵芝……泡酒泡茶都好,你气亏血弱的人,平素要注意补养。”

“臣妾……”措手不及的惶恐。

“另外,朕还带了你想要的。”

雍正始终微带着笑。带着笑的他,是后宫多少女人梦中的煦色韶光。

苏培盛展开一纸草诏——年羹尧因功晋升一等公,其父年遐龄亦升一等公,外加太傅衔。

年妃匆忙跪倒:“后宫怎敢窥政,这……”

这一回,是真的受宠若惊。

雍正复又扶起她,一叹:“岁月不饶人,一转眼,四格格都去了几年了,下个月十五,朕想在宫里替她做场大的法事,以祈往生。”

戳心入肺,年妃由不得眼圈儿一红:“难为皇上挂心。”

“福惠也快五岁了,不能总跟着谙达嬷嬷们闲纵,选个日子,进书房,先生都挑好了,孙庭铨。”

年妃重又下拜:“臣妾替八阿哥谢皇恩。”惊喜交加,心中激荡,“德重恩弘,臣妾一族不知何以为报……”

“朕要向你讨一个人。”雍正笑了,“你翊坤宫的宫人。”

年妃的心倏地沉了,不便即刻形于色,很不自在:“皇上是指……”

“祖宗的规矩,凡册封的妃嫔,不能久居养心殿。秀女苏佳氏,尚无封号,朕看她几分灵慧,正好调派养心殿承应。”

话出口,覆水难收。年妃只拖延。

雍正也不催,闲坐等。

“毕竟出自翊坤宫,如今高升……臣妾少不得叮嘱。另外,许多随身用物,也需收拾。调派,或恐还需时日……”

“不必了。”雍正已起身,“一个新选秀女,随身多少用物?缺什么,朕全部替她重新置办。今天,现在,便调她走。”

雍正已至芙惆身边。

一切都太快,她怔怔抬起眼。

雍正携起她手。携得不露声色。肿胀的,珵红的燎泡护在他手中。他没什么话,只把手略紧。

便即而去。

好久,一片迟滞的:“恭送皇上——”

第八章

已至养心殿。跨进门槛儿,当值的侍卫太监们齐齐跪倒:“皇上吉祥——”

雍正便停下:“都下去。”吩咐苏培盛,“熬冬青叶子水。”

芙惆想抽出自己的手,雍正却握着。

东暖阁只剩他两人。

同室独处,这是第二回。芙惆耳后一阵阵发烧,别过脸去,很不自在。

雍正道:“朕最看重你,是一个‘忍’。”

跋扈自恣,杀人犹芥,一个暴虐无道的霸君,忍?芙惆只在心里冷笑,话便也有些冷:“皇上,也需要忍么?”

“忍辱第一道,先需除人我,事来无所受,即真菩提身。”

芙惆木然道:“奴婢记下了。”

“可我们不是菩提,是人。”雍正看着她,神色犹正,“若是一味委屈……那就是捏鼻子吹螺号——”

芙惆怔怔张大着眼睛。

“忍气吞声啊。”雍正笑了,微微笑。当真用手刮在她高高鼻梁,在鼻尖处轻轻一按。

芙惆一时没收管,竟也笑了。‘哧——’得出了声。

这一笑,仿若前世。

她立即醒悟,谑浪调笑,如此的轻浮,和一个灭门绝户的仇人?

本为逗她一笑,笑了。转瞬即逝的笑让雍正有一霎时的呆,从来不曾看她笑。她不知道,她的脸,是那种醉人的红。

“不肯哭,就笑。哭和笑都好,不要憋在心里头。忍不忍,在朕。朕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不要你再忍。”

芙惆没说话。

雍正走到一边坐下:“没听你提过家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家里人。她的心里像被狠狠戳了一把——火光和血光,喊杀声、呼救声……嗡嗡鼓着两耳,天旋地转。

雍正浑无知觉,咳嗽两声:“受了委屈,任什么人劝,也比不上亲人。朕准他们进宫探视。”

芙惆蹙紧眉,两手绞在一起。

雍正侧脸看了看她:“路有多远,朕派快马去接。”

“奴婢家中,已没有人。”

“哦?”

芙惆吸了口气,仰起脸:“家破人亡,一干二净。”

雍正皱皱眉,想问什么,终究什么也没问。

这时就有宫女太监端着大紫砂瓮:“启禀皇上,熬好的冬青叶子水。”

“烫不烫?”

“温凉不热,刚刚好。”

雍正便不再提:“冬青叶性寒,消肿止痛的。先泡一泡,洗净了好上药。”言毕,便拉她手。

芙惆挣脱了。心里压着千钧担,失了手,十分重,牵动他的手腕。那腕上裹着的药布,明晃晃刺着她的眼。眼瞥开,只做不见。

雍正站一会儿,交代苏培盛:“你安排她住下,缺什么,内务府支领。”

“喳——”

他转身去了。

她和其余奴才无所差别的跪下,跪在他身后,例行公事一般:“送皇上——”

宫女碰上大砂瓮,盖子揭开,白汽腾腾,冲了她的眼。眼一热,有些酸。

苏培盛安排芙惆住下。因没册封,只和一般宫女太监住在殿外的围房。自成一间。大家心照不宣,对她十分谦恭。

却是再没见过雍正。皇上始终不曾宣召她,也没什么差使,只一天到晚闲散。

芙惆闲不得,心急如焚。这紫禁城,养心殿,红墙碧瓦正大堂皇,与她,却是步步凶,寸寸险。拖得越久,越是凶险。可是,寻不到一个机会。

晚上,有时中宵难眠。窗外,渺远的地方,呜呜咽咽的古埙。

听了几夜,反反复复的,只一首《苏武思乡》。听得久了,难免好奇,芙惆寻一个宫女问:“什么人吹埙?宫禁之中竟有如此凄凉曲调?”

那宫女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只推不知。她也不再深问。

夜里,又是埙声,如泣如诉。芙惆掀起被,走到窗边。推开窗,月光如水,《苏武思乡》分外悲凉。苏武北放,犹有乡可思。她呢?锦衣玉食,高床暖枕,孑然一身……

那埙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竟似戏弄,又像指引。芙惆起了念,推开房门,寻了声音而去。

穿花度柳,隐蔽处,黑影一闪。

不寒而栗。她拔下发簪握在手里,仗着胆,缓缓向前,短垣拐角处——

突然一柄长物,凌空刺过。她不及反应,胡乱挥起发簪。手一酸,簪即脱手,长物指在颈间。惊甫未定,她喘息着——不过一柄长帚。

拿帚的人——芙惆倒吸一口凉气。披发四散,面色苍白,鹑衫凌乱,真疑是鬼。

她咬着牙:“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冷笑,十分倨傲:“手无缚鸡之力,连我也敌不过,还想行刺雍正?”

芙惆大吃一惊,脊背上全是凉汗,牙都打颤:“你……你胡说!”

“哈哈哈哈——昏君的密探,在十三衙门,高官厚禄。我,像么?”

芙惆只犹疑着,不答言。

“刺杀年羹尧,何必在这宫禁森严的大内?只有那昏君深信。哼哼,色迷心窍,死期不远了!”

芙惆犹自不决。

女子又冷笑:“我虽身无寸铁,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何必饶舌?”

“要取便取,不必多言!”(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好,好,够烈性。你我志同道合,为何杀你?”

“志同道合?”

“不必问。我来问你,为何迟迟不肯下手?”

“我没有机会,没有利器。”

“哈哈哈哈——”她笑了一会儿,声不敢高,分外凄厉,“女人本身,便是利器。杀男人,不一定要刀剑。”

巡夜的侍卫游廊而过,沙沙有声。

女子十分警惕,脸一沉:“明日午后,浆洗局会我。”

倏地一声,凭垣而逾。

第九章

芙惆想不到,皇皇紫禁城,竟有如此阴晦腌臢的角落。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被驱赶在一起,刷马桶、浆衣服、做苦力。虱子钻进她们黏腻的乱发。蚊蝇嗡嗡乱飞。领事太监手持棍棒,呼来喝去。

一个太监朝她走过来:“喂!你是哪一宫的?胆敢……”已至近前,慌忙换了脸色,“奴才眼拙,原来是苏佳氏小主子。”

芙惆只在人群中寻找——

太监心虚,用话试探:“莫非……莫非是皇上派小主子察视?”

“不是。”

太监放了心,自圆其说:“这些,都是获罪的宫人。万岁爷法外开恩,免了她们死罪,充为杂役。受罪——”说这话,狠狠向一个挡路的犯妇踹了一脚,“她们自找!”

芙惆不加理会,走到一个埋头洗衣的女人身前。

太监起了疑:“小主子是……”

“我看她人干净,手脚也算麻利。有些差使派给她,还请公公开示。”

“折杀奴才了,您自个儿看着办。”

那太监去了,芙惆走近。

女人只一下下有力的搓着衣服,好久,方缓缓抬头。头发披散开,露出一张脸。

芙惆随她走进逼仄的小屋。屋是东西向,不通风,一股子霉腐味。女人随脚踢开地上碍事的杂什。芙惆跟着她,四下看一看,破破烂烂的,木梁也糟烂了,屋角接着蛛网。

突然地上黑影一闪,正擦着芙惆脚边,她不提防,吓了一跳,缩身向后躲。

却是只肥硕的大灰老鼠,蹿到犄角,正撞到鼠夹子。卡住一只脚,动弹不得,挣扎着吱吱乱叫。

女人冷笑几声:“怎么,这样便受不了?我何尝不是高檐广厦轻裘履丝曳缟,落得这般地步……”她目光一寒,“走这条路,注定不得善终。你可要想想清楚。”

芙惆抿紧唇:“生死有命。”

“好,哼哼——”

“你引我来,究竟有何指教?”

女人不说话。拨开冗乱的杂物,拉出床头角柜的小屉子——小小一只玻璃瓶,玫瑰色的汁子。像内绘的磨砂鼻烟壶,也像西洋女人用的花露水。

芙惆问:“这是什么?”

女人走到屋角。那夹子里的肥老鼠仍吱吱挣扎,卡住的一条腿皮毛外翻,血污一片。她旋开玻璃塞,略微倾斜——

一滴、两滴液体滴下,正到伤口处。

‘哧——’的微微响。那老鼠厉声尖叫,拼力翻滚,带得铁制的鼠夹子‘堂堂’响。

折腾了足有盏茶功夫,渐渐无力,抽搐几下,再也动不得。

芙惆咬着牙凑过去,一阵刺鼻的恶臭,伤口溃烂,尸身紫胀。

强忍惊悸,她别过头去。胃中一阵恶心。

女人摇一摇玻璃瓶:“‘紫罗刹’,名字好听,死状,可并不好看。无嗅无味,见血封喉,你可亲眼见了。”

芙惆勉强道:“你是让我用这药……”

“我说过,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利器。把药涂在唇上,他临幸你的时候,咬破他的唇舌,或者……”她暧昧的弯弯嘴角,“随便身体任何一处,只要见血。”

芙惆接过瓶子,犹犹豫豫。

“记住。药,就这一瓶。随风而散,只有三炷香的功夫。所以,要快,要狠。下手不容情!”

“当——”西洋钟敲了点儿,子时了。

灯不熄,她睡不着。抱着被坐起,无意的,眼便瞥到床头的玻璃瓶——小小一瓶,玲珑剔透的,玫瑰色,娇艳欲滴,见血封喉……

“皇上驾到——”

静夜中尖利的嗓子突兀和诡魅,传得那样远。

她整个身子一激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声音透过一道道门,一重重幔帐,传进耳朵。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及想。有什么支配着她的意识,那是父母的魂灵亲人的精魄,是成百上千枉死的冤鬼是紫禁城神秘潜伏的女刺客。她迅速旋开塞子,倒尽小瓶子里的液体,尽量均匀的涂在唇上——手也在抖。

空瓶埋进褥下,声音已近。不紧不慢的脚步,绰绰约约的身影——

‘哗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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