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士情人-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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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想起了男孩和他的猫头鹰老公公。也许那会是男孩童年时遇到的那一只,虽然猫头鹰寿命不过几年而已,可我宁可相信如此,就像我认定我还会再和他见面一样。
幽居的整个期间,除了偶尔会让佣人去采购生活必需品外,我们一家子几乎与世隔绝,直到基德敏斯特男爵的来访。
他还是一成不变的温雅从容,米色的茄克穿在他身上格外精神。那个时候穿着茄克外出的贵族还是少数,基德敏斯特男爵说,他喜欢这种简单的着装更甚于繁冗的燕礼服。
他是来道别的,身后跟着已经改名为汤米的日本小男孩弥之助。维维安把小男孩托付给了基德敏斯特男爵先生,他将带着这个小男孩回到伦敦,承诺会让他接受良好的西式教育。
弥之助还记得我,他看着我,泪水溢满了眼眶,大概又回忆起了那个血腥的晚上。那个夜晚令他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而我心怀愧疚,因为我爱的那个少年正是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之一。我把这种歉意表达给基德敏斯特男爵先生,他安慰我说:“他们都是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无论是武士还是汤米的父亲,选择的道路不同而已。”
他主动和我说起了维维安,目光清澈,言语诚挚,他说他很爱她,可是她不属于任何人。维维安的那些风流韵事,我想他一直很清楚,他同样以博爱的声名来作为回应,这点让我无法赞同。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爱的方式,只能说,灵与肉对他们来说是分开的,而我恰恰偏执地认为爱的职责之一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最后,我们像朋友一样拥抱及吻别。在他离去前,我想请他帮我带信给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伤感地望着我,轻轻地说:“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要让自己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点微弱的火光呢?那样只会让你毁灭。”
我说:“因为我爱他。”
我只爱我的少年,正如他一心一意地爱着我一样。无论如何,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守着承诺,在等待他。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情人的眼泪
时间进入1866年的夏天,父亲的辞呈已经得到批准,工作的交接也办好了,我们全家开始准备动身回美国。归国的日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西历6月30日,距离那天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我的心不在焉,食欲不振,父亲是看在眼里的,他也不管我,任我终日抑郁寡欢。我挤着笑脸陪伴母亲,等到她睡着了才开始咬着宗次郎送给我的手链,偷偷地无声哭泣。我把手链当成他,也让他感受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痛。
父亲把我看守得牢牢的,我跟坐监狱没什么两样,哪也去不了。我不再对他乞求,因为我已经找到了通往外界的办法。
帮佣的女人名叫杰西卡,来自田纳西,嫁过几任丈夫,最后一任丈夫是个船员。她跟着他来到日本,却最终被那人抛弃。她个性豪迈,喜欢喝点酒,做事十分麻利,最重要的是,她很需要钱来养活她的两个女儿。我和她相处很愉快,也暗地里塞了一些钱给她,请她帮我带信。我从基德敏斯特男爵那里得知汉斯•;史蒂芬孙先生要回京都的事。我只能把希望都押在他身上。
杰西卡吻了吻我的脸颊,说已经亲手交给对方了。其实她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信是用日文写的,汉斯就算看不懂,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算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信应该送到宗次郎手里了。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找我,我甚至得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日子在焦躁和悲哀的期盼中流逝。那段时间,空气出奇地闷热,压抑到让人想要发脾气,明明每天都清扫的屋子里居然跑出了很多蟑螂,我和杰西卡奋力地拍打它们,免得吓到我神经衰弱的母亲。不知道谁家的狗没日没夜地狂吠,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养成撕纸的怪癖,将一张纸一点点地撕成碎片,仿佛在撕裂我绝望的心。
上帝并没有眷顾我。直到登船那天的第一缕晨曦光临之际,宗次郎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看向虚无的所在,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环绕:“一定要等我。”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朝霞氤氲,到处都是瑰红色,感觉闷闷的,一点风都没有,我不停地扇扇子。大约十点左右,天气骤变,阴森森地刮起了大风,窗户和树木都摇晃得厉害。突如其来变幻的天气没有阻止父亲的脚步。轮船是下午三点开的,他坚持要早点去港口等候,一分钟也不愿意耗在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不好回忆的岛国上。
结算了工资给杰西卡后,他临时雇用了一辆马车。车夫是个横滨当地的日本人,低着头,不爱说话,偶尔别过头咳嗽几声,但十分勤快地帮我们搬行李,穿过南门通大街,一直送我们到对面的港口。短短的路程里,穿过各式的欧洲建筑,可以听见车窗外有荷兰的铜管乐队演奏的声音。
下了马车,我跟在父亲和母亲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停靠在港口的轮船。那正好是我们来时搭乘的“玛丽公主号”,一切巧合都充满戏剧性。正如我第一次从那艘船上走下来一样,我怀着特别的心情即将再一次登上它。
可是海浪滔天,卷起的白色浪花不断拍打着船身。摇摆不定的轮船起伏间吐出的泡沫在墨色的海水中翻腾,一次次漫过海滩,人们在惊声尖叫间跟着后退,隔得远远地看着海天交接之处。大海的愤怒是无止境的,连天色都被感染了一般,被连绵的乌云重重盖住,间隙中呈现出诡异的乌紫和藏青,偶有亮光疾速闪过。又咸又腥的湿气夹杂着海沙,顺着风呼啸而来,打在脸上一阵阵刺痛。
风浪太大,如此诡异的天气不适合开航,当那个穿着蓝白色制服的大胡子男人扯着嗓子宣布这个消息时,我竟如释重负地暗自感谢上帝没有完全遗弃我。我偷偷看了看父亲,他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轮船停开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中。
如海的人潮纷纷退去,我们跟着往回走。在堤岸的那一角,我看到一个流浪的歌者怀抱木吉他,旁若无人地边弹边唱:
“我还记得梨花落了一地
我还记得你从梨花间走了出来
那时春天的原野里阳光灿烂
我的情人啊 你站在原野的中间 对我张开了双臂”
清亮的歌声在大风天里不太合适,可是我压抑着的感情从他的歌里得到了呼应。我也只能跟着轻轻哼唱,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坠下,一颗一颗,都被吹散在六月的海风里。
“我爱你啊,我的情人。
可是我们还是分开了啊。
我要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一个人默默老去。”
海风啊,你会把断不成调的歌声连同我的眼泪,一起带到那人身边去吗?
此刻他又是在哪里啊?
我心神不宁地走路,冷不防踩到一个低坑里,踉跄了几步,正好扶着一个人的肩膀才稳住。
那人站在我前面,双手都提着我们的行李。他没有回头,低低地说:“小姐,请小心。”
我愣了愣,连忙放开手。有那么一瞬间,我从这个横滨车夫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我想,这是错觉吧。他头埋得很低,背有些佝偻,身躯比宗次郎更瘦。
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麦克,山手高地那种地方让日本人进进出出会不会惹非议?”
父亲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行李多,里欧不在,我已经不在领事馆工作了,不能再随意叫领事馆的车了。”
“噢,那对蒙贝利先生可真是抱歉,让日本人踩了他家的地板。”母亲抱怨着。她似乎忘记了这个宅邸里原先的女主人也是个日本人。
我看着那个车夫,心里才真的是抱歉万分。他送我们登船,又卖力地把我们载回了山手高地,从头到尾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们提行李。
东西都放好了,我倒了杯水递给他。那个人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交接中,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那张蜡黄又陌生的脸上,有一双熟悉而明亮的眼睛,流动着莫名的情愫。
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我们热烈地看着对方,像是特别的力量在澎湃,我很想伸手摸一摸那个人的脸。离他越近,那股魂牵梦萦的气息越浓郁,芳香扑鼻,仿佛漫步在春天的青草地里。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前,他已经迅速地转身后退到门口,正好碰上走进来的父亲。他朝我父亲鞠了个躬,以一种很郑重的姿态,有些表达可以超脱语言。我似乎读懂了他的含义,颤抖着身体,慢慢走过去。
每靠近一步,都能感觉那人的呼吸急促一分。他迫切地想要离开,却被父亲扯住了衣袖,说:“等等,还没有给你钱呢!”
他接过父亲的钱,看也不看就塞到腰带间,急急地奔出去。
我正要跟出去,父亲就喊住了我。我对他说:“回头再跟您解释。”只这么耽搁了一下,追到外面只能看到马车疾驰而去时卷起的尘土。
怎么也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光着脚沿着黑暗中的河流摸索前进,什么都看不见,能指引你方向的,只有不远处的花香和潺潺的水声。我闭上眼睛能感觉得到,花香和水声都有了形状,随着心境不断变化,越往前越具体,再后来又逐渐模糊起来,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而那个人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用他的气味,用他的声音,让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去追寻他的身影。
就像1866年六月的最后一天,那个天气不同寻常的日子。他连个匆匆的背影都没有留给我,我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跑过山手教堂,跑过沉沉的气流,马车的印记消失在石川町的大街上,在纷乱的痕迹里我分辨不出哪一条是他离开的方向。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走动了,一个人慢慢地走着,风很大,沙石吹得我眼泪扑簌扑簌掉。
我就这样站在人来人往的横滨街道上掩面哭泣。雨点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人们脚步匆匆急着回家,我拖着沉重的步履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得到你呢?我亲爱的人啊。
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我毫无知觉地继续走着,仿佛只有走下去才能消散我当时的郁结。
忽然,头顶上飘来一方小小的遮挡。麻木地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人为我撑起了一把伞,雨水却顺着他的眉毛、鼻子往下流,令他原来的面容更加清晰鲜艳。
我一下子连推攘他的力气都没有,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继续毫无目的地大步往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整把伞都罩在了我的头上,欲言又止。
雨声太大,我都听不到他的咳嗽声,直到走过了两条街才猛然想起这个人薄弱的身体。他比分别时还要瘦了。我猛地停下来,攥住他撑伞的手,用力移向他的头顶。
他一手捂着嘴,一手又给我推回来。
在我们推搡间,伞面翻飞,猛烈的狂风刮破了纸伞。他焦急地解下外套,把我连头盖住。眼前一片黑暗,我闻着他的衣香,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任由他带着我走。
我们在某个房子里停了下来。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揽住我的肩膀,缓缓地引我上楼梯,我像个盲人一样,乖乖地听话。
摘下外衣,我第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沉静又明亮的眼睛,无论他以何种面貌出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叹息着,取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我,又要出去。我赶紧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哭叫着:“你又要走吗?”
他说:“你人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不要走。”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