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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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默良久,半晌,方才缓缓点头。
夜幕低落,黑暗中,只听得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掀开珠帘缓步走了进去,他犹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便仿佛安静地睡过去一样。
——那么舒缓而平和的呼吸,就好像初生的稚童。
我微笑,胸口却又渐渐疼痛起来,象有火把在燃烧,心口气血翻滚。伸手捂住,忽然害怕将他惊醒——似乎他还能安然醒来朝我微笑似的。
竭力忍住那将要汹涌而来的咳嗽,抚着他地眉,低声道:“二哥,我在这里陪你。”
从今而后,不管去哪里,我总会陪伴在你身旁。
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一丝一毫。
第六卷 六十一、潮去(上)
下得越来越大,一片片白棉似的簌簌而落,卷着风,房内并未点灯,雪光映照着,显出满室清寒。寂静的雪夜里,只听得到玉箫传出来悠扬的曲调,在夜风中缓缓绵延。
身上是件淡蓝的长衫,衣裳松松曳地。长发未绾,如流水般泻落满地,身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放下箫回头,嫣然微笑。
朱高煦笑着走了进来,道:“怎么还没睡?”
一身狐裘斗篷,更衬得人如温玉,丰神俊朗。他眼中带笑,边掸着身上的雪珠子,边脱下斗篷,跺了跺脚道:“这天可真冷!”
其时已是永乐二十一年年底。大明都城已于1421年迁都北京,道也在永乐十六年三月离世,朱高煦如今早已经受领了藩地山东乐安州,我和他远离宫廷纷扰,这几年来倒是过得逍遥自在。
我站起身接过斗篷,挂在衣架之上,柔声道:“今儿又有什么事了?”
他呵着手在火盆边坐下,笑道:“北京来了人,说父皇让我去宫里一趟,也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微微一怔:“进宫?”
他转头看着我微笑:“应该又是为了边境的事,别担心。”
自永乐十三年和瓦喇之战后,蒙古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然而永乐二十年,阿鲁台又再次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三月,朱棣以五十五岁高龄率军亲征。阿鲁台不战而逃;八月,在齐拉尔河与兀良哈三卫对战,大胜而归。
然而阿鲁台不接受教训,依然蠢蠢欲动。永乐二十一年秋七月戌,朱棣再次亲征阿鲁台,这次要离京多年地朱高煦进宫去。不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多年的征战岁月,练就了朱棣好战的性子,即便年事已高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我顾自想着,不由得摇头失笑起来。
这场雪来势极猛,到了后半夜犹自洋洋洒洒地落着。外面雪积的厚了,满地的光辉,映得窗纸都隐隐发白。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朱高煦醒了过来。轻声道:“怎么了?”
黑暗中,他乌黑莹亮地眼眸似乎会发光,回过头去,与他目光相遇。这几年来,我身子越见虚弱,太医均说我不适宜有孕。因此,朱高煦坚持和我分床而睡,竟在房中另搭了一张床,并排而立。此刻二人隔着一条窄窄的甬道对视,恍惚微笑。
四下里安静的紧。彼此的呼吸轻缓绵长,我微笑道:“睡不着。”
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道:“近来这觉总是不实,就是睡着了也捱不了一刻,可如何是好?”声音里有轻微的怜惜。我低笑起来,道:“怕什么呢。我不也好好的。”拥了拥被子,低声道:“二哥,咱们说一会子话罢。”
黑夜里,他声如蚊语,轻柔温存:“好。”
我睁眼看着帐顶,缓缓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话未出口,已径自抿嘴微笑起来,道:“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轻哂:“这么多年夫妻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我盈盈浅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娇嗔:“我想知道。”
他含着笑意静默了一会,“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倒也忘了。似乎应该是你夜晚独自出走去找四弟的那一年罢。”
我转头看他,他嘴角挂着淡而温柔地一缕笑:“为什么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发现,这喜欢便已深入骨髓了。”
我低声道:“这又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起来,柔声道:“是在南京,四弟出走,我看见你伤心哭泣之时。”他轻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看到别人在哭,自己居然会这么心痛。那时候,我真愿伤心的那人是自己。”
他的语气诚恳真挚,我只觉心中微颤,静默了片刻,忽掀被起身,他道:“小七?”
我钻入他被窝,低笑道:“太冷了,你这里暖和。”伸手环抱住他。他微,拢好被子,亦将我搂入怀中,轻拍着我的身子,柔声道:“天快亮了,好好睡罢。”
我闭上眼睛,上次大祀之时与朱棣见面的那一幕又映现在眼前:
北京的宫廷雄伟宏大,其精湛奢华远甚南京。房里明黄灿烂的锦,雕花长窗,新糊的纱透着一股子盈盈的清华。朱棣如今已然两鬓斑白、满脸风霜。无论多么地英武神明,到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肆虐。
御座之上,他的身影暗沉而孤寂。“明儿就要回乐安了罢?”他闭了眼睛,缓缓道。
“是。”我恭声答道。
他“嗯”了一声,睁眼道:“你们夫妻久未进宫,假若煦儿也来,二人多待一会岂不是好?”叹息着微笑道:“现如今大祀已了,朕倒是不便再留你了。”
我柔声道:“儿媳和夫君日后自会再来看望父皇,父皇也不必太过挂念。”
他微微一笑:“人老了,夜晚少眠,近日总是会想起许多前尘往事。朕常想,倘若当日爔儿不曾出走,倘若安成、咸宁和你们夫妻都仍在北京,倘若常宁不早早离去,倘若……皇后还在,咱们一家子人如今热热闹闹,该有多好!”略略摇头,苦笑道:“如今看来,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了。”
我心中微苦,低声道:“父皇!”
他眼中现了惘然之色,道:“小七,替朕办一件事。好么?”
殿中极静,他的语气怅惘而严肃,我抬起头来,轻轻应道:“是。”
他道:“当日朕攻入南京之时,并未找到建文帝的尸体,想来他尚在人世。这许多年来,朕一直派一个人在外寻找他地下落,但始终一无所获。如今,朕将这事交代于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我一惊,道:“父皇,小七怕不能完成这大任。”
第六卷 六十一、潮去(下)
的声音低沉:“除了你,朕信不过旁人。找得到也罢,如今朕求的只是一个心安罢了。你也不必将这事看的太重。”站起了身来,道:“你在乐安,离北京倒远,行事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只是这事干系重大,切不可泄密于旁人。”
话已至此,我断不能再推却,唯有低声道:“是。”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了声。朱高煦微笑道:“还睡不着?”
我微笑摇头,柔声道:“二哥,你现在和我在这里生活,会后悔么?”
他笑了起来,道:“这辈子我只后悔过一次。”
我道:“是哪一次?”
他语气轻柔:“那年我被箭射中,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当时我想,倘若就这么去了,我可真是对你不起。成亲这许多年来,都是你为了我,我却从未为了你过。”
我盈然微笑,道:“你哪里就没有为了我呢?”牵住他手,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静静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室内如此安静,便仿佛世间静落,无限美好。
他的怀抱,温暖厚实。他的心跳砰然。我伸出手指,轻抚着他的胸口,一笔一划、一笔一划……他身子一紧,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别这样。”
我微笑道:“为什么?”
他声音渐渐低哑,“不许乱动。”
我的脸一定很红——总是害羞地。帐幕低垂。流苏缓飘,心中一片空白紧张,然而却仍是涨红着脸咬唇轻轻掀开他的衣裳,窗外有风吹过的声音,满室的馨香,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轻浅而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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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了几日,天便晴了。
朱高煦去了北京,府中一时冷清下来。不知不觉,便已是三月初春。这日正在房中闲坐,忽有下人来报,说是安成公主和咸宁公主到了。
我大喜,跑出门外,只见安成和咸宁身着斗篷。站在庭院之中,正朝我盈盈而笑。
我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伸手牵住她们的手,道:“瞧这都有多少年未见了!”
安成也是微红了眼,轻声道:“大祀之时,原本也是要来北京地。只是咱们家的儿子病了,边境紧急,又脱不开身。”展颜微笑道:“这次和咸宁进京见过父皇,就急匆匆赶到乐安来。只可惜二哥又不在。”
咸宁站在一旁微微而笑,叫道:“嫂嫂。”我看着她们,莹然微笑。三人的手互相紧握。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时静默无言,安成忽道:“这里有给你的一封信。”掏出一张信笺,递了给我。我道:“是谁的?”咸宁在一旁接道:“是德宁公主。”
我愣住,伸手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几个字:“汉王妃亲启”,心中微痛,打开信笺。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朝荣殊可惜,
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
犹应胜眼花。”
恍惚间,忆起了多年以前,在南京宫中之时,朱高炽大婚之日,那个喜爱木花的女子、那个温然微笑的女子、那个在漫天花海之中吟诗浅的女子……还有,朱允汶、朱高炽……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还那么年轻,如今都已三十多岁,心中也早已沧海桑田。
当初站在那里地我们,也许都不能想到。日后竟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
再回首已百年身。
心痛如绞。我闭目扶住胸口,往墙壁靠去,咸宁和安成搀住了我,惊道:“怎么了?”
我微微一笑,低声道:“不碍事。”睁开眼,天边正有一群暮鸦扑棱棱飞过,满目清辉,透出一股子凉薄和落寞来。
傍晚的郊外,草长莺飞。三人驻足马上,遥望着天边残阳,风吹来,轻柔地拂在脸上,阳光虽弱,却也极为温暖。我回头朝安成笑道:“还记得咱们在北京的时候,曾经赛过一次马?”
安成也笑了起来,道:“记得。”
我一挥缰绳,测头微笑:“今日再来一次,如何?”
咸宁大喜,“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合我意!”话毕,已策马跑了出去。安成大叫道:“喂!你耍赖!”随后跟上,咸宁回头笑道:“谁叫你们动作这么慢了?”笑吟吟地挥舞着马缰,我笑道:“你们小心,我也来了!”打着马向前奔去。
终究是体力不支,跑了一刻,已然心浮气躁,胸口发闷。喘息了一会,不得不停了下来,伏在马背上,看着她俩的飒爽英姿,微微而笑。近侍们纷纷上前来,围绕在身旁。
安成和咸宁一起纵马兜了几圈,才跑了回来,笑道:“嫂嫂如今可大不比以前了。”
我含笑道:“可不是老了!”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交给身旁的侍从,和她二人朝前走去。
星子渐亮,草地上一片清辉,光芒灿烂。三人席地而坐,仰头看天。咸宁轻声道:“常宁假若还在,咱们四人一起闲话平生,该有多好?”
安成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却也忍不住低声叹息。
夜晚的天空,有萧萧的寒冷。山气如霜,清冷非常。我低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