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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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全都瞪着我。
“还有,将军大人,”我说,“以后我在场的时候,请你永远不要叫他‘哈扎拉男孩’。他有名字,他的名字叫索拉博。”
大家默默吃完那顿饭。
如果说索拉博很安静是错误的。安静是祥和,是平静,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钮。
沉默是把那个按钮关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
索拉博的沉默既不是来自洞明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也并非由于他选择了默默不语来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达抗议,而是对生活曾有过的黑暗忍气吞声地照单全收。
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人跟我们共同生活,而心跟我们一起的时候少得可怜。有时候,在市场或者公园里面,我注意到人们仿佛甚至没有看到他,似乎他根本并不存在。我曾经从书本抬头,发现索拉博业已走进房间,坐在我对面,而我毫无察觉。他走路的样子似乎害怕留下脚印,移动的时候似乎不想搅起周围的空气。多数时候,他选择了睡觉。
索拉雅对索拉博的沉默也难以忍受。在巴基斯坦的国际长途电话线上,我曾听到索拉雅为索拉博准备的一切,游泳课、足球、保龄球。如今她走过索拉博的房间,投入的一瞥只见到书原封不动地摆在柳条篮里面,测量身高的标尺上没有刻痕,拼图依然散开,每一块都让人想起生活原本应该是另外一种样子,让人想起那个尚未盛放就已经凋谢的梦。但她并不孤单,我对索拉博也曾有过梦想。
索拉博沉默的时候,世界风起云涌。上个九月的某个星期二早晨,双子塔大楼轰然倒塌,一夜之间,世界改变了。美国国旗突然出现在每个地方,在车水马龙中前进的黄色出租车天线上,在行色匆匆地走在拥挤人行道的行人衣襟上,甚至在那些寄身小画廊和临街商店雨篷之下的流浪汉的污秽帽子上。有一天我走过艾迪斯面前,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每天在萨特街和斯托克顿街的十字路口弹奏手风琴,我见到在她脚下的手风琴盒子上也贴了美国国旗。
遭到袭击之后不久,美国轰炸了阿富汗,北方联盟乘机而进,塔利班像老鼠逃回洞穴那样四处亡命。突然间,人们在杂货店排队等待收银,谈着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些城市:坎大哈、赫拉特、马扎里沙里夫。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和哈桑去昆都士。关于那次旅程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和爸爸、哈桑坐在一株金合欢树的阴影下轮流喝陶罐中的西瓜汁,比赛谁能把瓜子吐得更远些。现在丹·拉德(2)、汤姆·布罗考(3)和那些在星巴克喝拿铁的人都在谈论昆都士的战役,那里是塔利班最后的阵地。那年12月,普什图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和哈扎拉人齐集波恩,在联合国观察员的监督下,开始了一个也许有朝一日能够终结他们祖国过去二十余年来的苦难的进程。哈米德·卡尔扎伊(4)的羊皮帽和绿色长袍变得众所周知。
索拉博依然梦游般地度过这段日子。
索拉雅和我开始参与到阿富汗的计划中去,除了有心为故国略尽绵薄之外,也是因为需要某些东西——任何东西都好——来填补楼上的沉默,那像黑洞般吞噬一切的沉默。我过去从未如此热心,但当有个名叫卡比尔的前阿富汗驻索非亚大使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愿意帮助他进行一项医疗计划,我答应了。那个小医院位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有个小小的外科手术组,治疗那些被地雷炸伤的阿富汗难民。但由于缺乏资金,它倒闭了。我成为那个计划的主持人,索拉雅是我的副手。我每天大部分时间在书房里面,给遍布世界各地的人发电子邮件,申请基金,组织募捐活动,还告诉自己把索拉博带到这儿是正确的事情。
那年除夕,我和索拉雅躺在沙发上,腿上盖毛毯,看着迪克·克拉克(5)主持的电视节目。当银球抛落,彩纸将荧屏变成白色,人们欢呼亲吻。在我们家,新年的开始跟上一年的结束一样,沉默无声。
然而,4天之前,2002年3月某个阴冷的雨天,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带索拉雅、雅米拉阿姨和索拉博参加弗里蒙特伊丽莎白湖公园的阿富汗人聚会。上个月,阿富汗终于征召将军回去履任一个大臣的职位,他两个星期前飞走——他留下了灰色西装和怀表。雅米拉阿姨计划等他安顿好之后,过一两个月再去和他团聚。她很想念他,也担心他在那边的健康状况。我们执意要她搬过来同住一阵子。
上个星期二是春季的第一天,过去是阿富汗的新年,湾区的阿富汗人计划在东湾和半岛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卡比尔、索拉雅和我还有另外一个庆祝的理由:我们在拉瓦尔品第的小医院重新开张了,没有外科手术组,只是个儿科诊所。但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好的开始。
天气晴朗了好几天,但星期天早晨,我刚把脚伸出床外的时候,听到雨水沿窗户滴落的声音。阿富汗运气,我想,暗暗发笑。索拉雅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做完早祷——我不用再求助从清真寺得来的祷告手册了,祷词熟极而流,毫不费劲。
我们是在中午到的,发现地面插了六根柱子,上面搭了长方形的塑料布,里面有一些人。有人已经开始炸面饼;蒸汽从茶杯和花椰菜面锅冒出来。一台磁带播放机放着艾哈迈德·查希尔聒噪的老歌。我们四个人冲过那片潮湿的草地时,我微微发笑;索拉雅和我走在前面,雅米拉阿姨在中间,后面是索拉博,他穿着黄色雨衣,兜帽拍打着他的后背。
“什么事这么好笑?”索拉雅说,将一张折好的报纸举在头顶。
“你可以将阿富汗人带离帕格曼,但却无法让帕格曼离开阿富汗人。”我说。
我们站在那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面。索拉雅和雅米拉阿姨朝一个正在炸菠菜面饼的肥胖女人走去。索拉博在雨棚下面站了一会,接着走回雨中,双手插进雨衣的口袋,他的头发——现在跟哈桑的头发一样,都是棕色的直发——贴在头上。他在一个咖啡色的水坑旁边停下,看着它。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喊他进来。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终于仁慈地不再问起我们收养这个——他的行为怪异一目了然——小男孩的问题。而考虑到阿富汗人的提问有时毫不拐弯抹角,这当真是个很大的解脱。人们不再问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和其他小孩玩。而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不再用夸张的同情、他们的慢慢摇头、他们的咋舌、他们的“噢,这个可怜的小哑巴”来让我们窒息。新奇的感觉不见了,索拉博就像发旧的墙纸一样融进了这个生活环境。
我跟一头银发的小个子卡比尔握手。他把我介绍给十来个男人,有个是退休教师,另外一个是工程师,有个原先是建筑师,有个目前在海沃德摆摊卖热狗的外科医师。他们都说在喀布尔就认识爸爸了,而他们谈起他的时候都很敬重。他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影响他们的生活。那些男人都说我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父亲真幸运。
我们谈起卡尔扎伊面对的困难,还有他那也许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谈起即将召开的大国民议会,还有国王在流亡二十八年之后即将重返他的家园。我记得1973年查希尔国王被他的表亲推翻的那个夜晚,我记得枪炮声和亮出银光的天空——阿里搂着我和哈桑,告诉我们别害怕,说他们只是在猎野鸭。
接着有人说了个纳斯鲁丁毛拉的笑话,我们都哈哈大笑。“你知道吗,你爸爸也是个幽默的人。”卡比尔说。
“他是的,难道不是吗?”我说,微笑着想起在我们刚来美国之后不久,爸爸开始抱怨美国的苍蝇。他拿着苍蝇拍坐在厨房里,看着苍蝇从这面墙冲到那面墙,在这儿嗡嗡叫,在那儿嗡嗡叫,飞得又快又急。“在这个国家,甚至连苍蝇都在赶时间。”他埋怨说。记得当时我哈哈大笑。现在我想起来,微笑着。
到三点的时候,雨晴了,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一阵寒风吹过公园。更多的家庭来到了。阿富汗人彼此问候,拥抱,亲吻,交换食物。有人在烧烤炉中点了木炭,很快,我闻到大蒜和烤肉的香味。我听到音乐,一些我不认识的新歌星的音乐,还有孩子们的咯咯笑。我看见索拉博依旧穿着他的黄色雨衣,斜倚着一个垃圾桶,眼光越过公园,望着那头空荡荡的击球练习区。
过了一会,我正在跟那个原来当外科医师的人聊天,他说他念八年级的时候跟我爸爸是同学,索拉雅拉拉我的衣袖:“阿米尔,看!”
她指着天空。几只风筝高高飞翔,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点缀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夺目。
“去看看。”索拉雅说,这次她指着一个在附近摆摊卖风筝的家伙。
“拿着。”我说,把茶杯递给索拉雅。我告辞离开,鞋子踩在潮湿的草地上,走到那个风筝摊。我指着一只黄色风筝。“新年快乐。”卖风筝的人说,接过二十美元,把那个风筝和一个缠着玻璃线的木轴递给我。我向他道谢,也祝他新年快乐。我试试风筝线,像过去哈桑和我经常做的那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拉开。它被血染红,卖风筝那人微微发笑,我报以微笑。
我把风筝带到索拉博站着的地方,他仍倚着垃圾桶,双手抱在胸前,抬头望着天空。
“你喜欢风筝吗?”我举起风筝横轴的两端。他的眼睛从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风筝,又望着我。几点雨珠从他头发上滴下来,流下他的脸庞。
“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在马来西亚,人们用风筝来捉鱼。”我说,“我敢打赌你不知道。他们在风筝上绑钓鱼线,让它飞过浅水,这样它就不会投下阴影,不会吓走鱼儿。在古代中国,那些将领经常在战场放飞风筝,给他们的人传讯。这是真的,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把流血的拇指给他看,“这根线也没问题。”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索拉雅在帐篷那边望着我们,她双手紧张地夹在腋下。跟我不同的是,她已经慢慢放弃了亲近他的念头。那些问而不答的状况、那空洞的眼神、那沉默,所有这些太让人痛苦了。她已经转入“待命状态”,等着索拉博亮起绿灯。等待着。
我舔舔食指,将它竖起来。“我记得你父亲测风向的办法是用他的拖鞋踢起尘土,看风将它吹到那儿。他懂得很多这样的小技巧。”我放低手指说,“西风,我想。”
索拉博擦去耳垂上的一点雨珠,双脚磨地,什么也没说。我想起索拉雅几个月前问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我告诉她我也不记得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爸爸是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最棒的追风筝的人?也许还是全喀布尔最棒的?”我一边说,一边将卷轴的线头系在风筝中轴的圆环上。“邻居的小孩都很妒忌他。他追风筝的时候从来不用看着天空,大家经常说他追着风筝的影子。但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爸爸不是在追什么影子,他只是……知道。”
又有几只风筝飞起来,人们开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里拿着茶杯,望向天空。
“好吧。”我耸耸肩,“看来我得一个人把它放起来了。”
我左手拿稳卷轴,放开大约三英尺的线。黄色的风筝吊在线后摇晃,就在湿草地上面。“最后的机会了哦。”我说。可是索拉博看着两只高高飞在树顶之上的风筝。
“好吧,那我开始了。”我撒腿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