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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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卡车后面跳下去,跌跌撞撞走到路边布满尘灰的护栏。我嘴里涨满了唾液,那是快要呕吐的征兆。我蹒跚着走近悬崖边,下面的深渊被黑暗吞噬了。我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做好呕吐的准备。在某个地方传来树枝噼啪作响的声音,还有猫头鹰的叫声。寒风微微拂动树枝,吹过山坡上的灌木丛。而下面,水流在山谷淌动,传来阵阵微弱的声音。
我站在路肩上,想起我们如何离开家园,那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仿佛我们只是外出下馆子:厨房的洗碗盆堆放着沾有肉丸夹饼残渣的盘子,盛满衣物的柳条篮子摆在门廊,被褥还没叠好,衣橱里挂着爸爸做生意穿的套装。起居室的墙上仍挂着壁毯,我妈妈的图书仍拥挤地占据着爸爸书房里的架子。我们出逃的迹象很微妙:我父母的结婚照不见了,爷爷跟纳迪尔国王站在死鹿之前合影的那张老照片杳然无踪。衣橱里少了几件衣服。五年前拉辛汗送我的那本皮面笔记本也消失了。
早晨,贾拉鲁丁——五年来的第七个仆人——兴许会以为我们出去散步或者兜风。我们没有告诉他。在喀布尔,你再不能相信任何人——为了获得悬赏或者因为受到威胁,人们彼此告密:邻居告发邻居,儿童揭发父母,兄弟陷害兄弟,仆人背叛主人,朋友出卖朋友。我想起歌手艾哈迈德·查希尔,他在我13岁生日那天弹奏手风琴。他和几个朋友开车去兜风,随后有人在路边发现他的尸体,有颗子弹射中他的后脑。那些人无所不在,他们将喀布尔人分成两派:告密的和没有告密的。最麻烦的是,没有人知道谁属于哪一派。裁缝给你量身时,你几句无心快语可能会让你身处波勒卡其区的黑牢。对卖肉的老板抱怨几句宵禁,你的下场很可能是在牢栏之后望着俄制步枪的枪管。甚至在吃晚饭的桌子上,在自家的屋子里,人们说话也得深思熟虑——教室里面也有这样的人,他们教小孩监视父母,该监听些什么,该向谁告发。
我三更半夜在这路边干什么呢?我应当躺在床上,盖着毯子,身旁放着一本毛边的旧书。这肯定是一场梦,肯定是。明天早晨,我会醒来,朝窗外望出去:人行道上没有那些阴沉着脸的俄国士兵在巡逻;没有坦克在我的城市里面耀武扬威,它们的炮塔活像责难的手指那样转动;没有断壁残垣,没有宵禁,没有俄国军队的运兵车在市场上迂回前进。这时,我听到爸爸和卡林在我身后讨论到了贾拉拉巴特的安排,持续了一根烟的时间。卡林一再向爸爸保证,他的兄弟有辆“很棒的、质量一流的”大卡车,到白沙瓦去可谓轻车熟路。“他闭上眼也能把你们送到那儿。”卡林说。我听见他跟爸爸说,他和他的兄弟认识把守关卡的俄国和阿富汗士兵,他们建立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这不是梦。一架“米格”战斗机突然从头顶呼啸而过,仿佛在提醒这一切都是真的。卡林扔掉手里的香烟,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指向天空,做出射击的姿势,他朝那架米格吐口水,高声咒骂。
我想知道哈桑在哪里。跟着,不可避免地,我对着杂草丛吐出来,我的呕吐声和呻吟声被米格震耳欲聋的轰鸣淹没了。
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停在玛希帕的检查站。司机没熄火,跳下车去问候走上前来的声音。鞋子踏上沙砾。短促的低声交谈。火机打火的声音。“谢谢。”有人用俄语说。
又一声打火的火机声。有人大笑,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让我跳起来。爸爸伸手按住我的大腿。发笑的那个男人哼起歌来,带着厚厚的俄国口音,含糊走调地唱着一首古老的阿富汗婚礼歌谣:
慢慢走,我心爱的月亮,慢慢走。
鞋子踏上柏油路。有人掀开悬挂在卡车后面的帆布,探进三张脸。一张是卡林,其他是两个士兵,一个阿富汗人,另外的是一个咧嘴而笑的俄国佬,脸庞像牛头犬,嘴巴叼着香烟。在他们身后,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卡林和那个阿富汗士兵用普什图语谈了几句。我听到一点——有关图尔和他的霉运。俄国士兵把头伸进卡车的后斗,他哼着那首婚礼歌谣,手指敲打着卡车的后挡板。虽然月色昏暗,我还是能看到他的炯炯目光,扫视过一个又一个的乘客。尽管天气寒冷,他的额头仍有汗珠渗出。他的眼光落在那个戴着黑色披肩的妇女身上,他眼睛死死盯着她,朝卡林说了几句俄语。卡林用俄语简略地回答。那士兵听了之后转过身,更简略地咆哮了一下。阿富汗士兵也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晓之以理。但俄国士兵高声说了几句,他们两个畏缩了。我能感到身旁的爸爸变得紧张起来。卡林假咳几声,低下脑袋,他说俄国士兵想与那位女士单独在卡车后面相处半个钟头。
那年轻的妇女拉下披肩,盖住脸,泪如泉涌。她丈夫膝盖上那个婴孩也哭喊起来。那个丈夫的脸色变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苍白,他跟卡林说,求求那个“士兵老爷”发发善心,也许他也有姐妹,也有母亲,也许他还有妻子。俄国佬听卡林说完,连珠炮般叫嚣了几句。
“这是他放我们通过的代价。”卡林说,他不敢正视那丈夫的眼光。
“但我们已经付出可观的报酬,他得到了一大笔钱。”丈夫说。
卡林跟俄国士兵交谈。“他说……他说任何代价都有一点附加税费。”
那当头,爸爸站起身。这回轮到我用手按住他的大腿了,可是爸爸将其抹开,拔起腿来,他站立的身影挡住了月光。“我要你跟这个家伙说几句,”爸爸说,他在跟卡林说话,但眼睛直望着那个俄国兵,“你问他的羞耻到哪里去了。”
他们交谈。“他说这是战争。战争无所谓羞耻。”
“跟他说他错了。战争不会使高尚的情操消失,人们甚至比和平时期更需要它。”
你每次都得充好汉不可吗?我想,心怦怦跳。你就不能忍哪怕一次吗?但我知道他不会——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本性。问题是,他的本性正要送我们上西天。
俄国兵对卡林说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老爷,”卡林说,“这些俄国佬跟我们不同,他们不懂得尊重、荣誉是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在你脑袋射颗子弹一定很爽,就像……”卡林说不下去,但朝那个被士兵看中的女人努努嘴。那士兵弹掉手里还没吸完的香烟,取下他的手枪。看来爸爸要死在这里了,我想,事情就会这么发生。在我的脑海里,我念了一段从课堂上学来的祈祷。
“告诉他,我就算中了一千颗子弹,也不会让这龌龊下流的事情发生。”爸爸说。我的心思一闪,回到六年前那个冬天。我,在小巷的拐角处窥视。卡莫和瓦里把哈桑按在地上,阿塞夫臀部的肌肉收紧放松,他的屁股前后晃动。我算哪门子英雄?只担心风筝。有时我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脸庞像牛头犬的俄国兵举起他的枪。
“爸爸,坐下吧,求求你,”我说,拉着他的衣袖,“他真的会朝你开枪。”
爸爸将我的手打开。“我什么也没教过你吗?”他生气地说,转向那个一脸坏笑的士兵,“告诉他最好一枪就把我打死,因为如果我没有倒下,我会把他撕成碎片。操他妈的。”
听完翻译,俄国兵狞笑依然。他打开保险栓,将枪口对准爸爸的胸膛。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咙,用双手把脸掩住。
枪声响起。
完了,完了。我十八岁,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爸爸死了,我得埋葬他。把他埋在哪里呢?埋完之后我该去哪里呢?
但我睁开眼睛,看到爸爸仍站着,脑里这些盘旋的念头停止了。我看见又一个俄国兵,还有其他人。他的枪口朝天,冒出一阵烟雾。那个要射杀爸爸的士兵已经把他的武器收好,立正敬礼。我从未像此刻一样,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个俄国军官头发灰白,身材魁梧,用一口破法尔西语对我们说话。他为他手下的所作所为道歉,“俄国送他们来这里战斗,”他说,“但他们只是孩子,一来到这里,他们就迷上了毒品。”他恨恨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士兵,如同严父被儿子的行为不端激怒。“这个家伙现在药性发作。我会试试阻止他……”他挥手让我们离开。
顷刻之后,我们的车开走了。我听到一声大笑,跟着传来第一个士兵的声音,含混而走调地唱着那古老的婚礼歌谣。
我们在路上默默行进了十五分钟,那年轻妇女的丈夫突然站起来,做了一件在他之前我曾见到很多人做过的事情:他亲了爸爸的手。
图尔的霉运。在玛希帕那边,我不是从短暂的交谈中听到过这句话吗?
大约在太阳上山之前一个钟头,我们驶进了贾拉拉巴特。卡林匆匆将我们从卡车领进一座房子。那是单层的平房,位于两条土路的交叉处,路的两边是平房,还有没开门的商店,种着合欢树。我们拖着行李走进屋子里头,我拉起衣领,以抵御严寒。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有萝卜的味道。
我们刚进入那间昏暗且一无所有的房间,卡林就把前门锁上,拉上那代替窗帘的破布。跟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们坏消息。他的兄弟图尔没法送我们去白沙瓦。上个星期,他那卡车的发动机坏了,图尔还在等零件。
“上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这事情,为什么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阵急遽的动作。随后有个模糊的身影穿过房间,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墙上,爸爸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爸爸愤怒地说,“因为他要赚这一程的车费,他只在乎这个。”卡林发出哽咽的声音,唾液从嘴角流出来。
“把他放下来,老爷,你会杀了他的。”有个乘客说。
“我正要这么做。”爸爸说。这个屋子里面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并非在开玩笑。卡林脸色涨红,双脚乱踢。爸爸仍掐着他,直到那个年轻的妈妈,被俄国兵看中的那个,求他放手。
爸爸终于放手,卡林瘫倒在地板上,翻滚喘气,房间安静下来。不到两个钟头之前,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愿吃一颗子弹。而如今,若非同一个女人的求情,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一个汉子掐死。
隔壁传来一阵敲打的声音。不,不是隔壁,是地下。
“那是什么?”有人问。
“其他人,”卡林呼吸艰难地喘息着,“在地下室。”
“他们等多久了?”爸爸说,眼睛盯着卡林。
“两个星期。”
“我记得你说过那辆卡车是上星期坏的。”
卡林揉揉脖子,“应该是再上一个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么?”
“要过多久零件才会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缩,但哑口无言。我很高兴身边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杀气腾腾的凶相。
卡林打开门,门后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楼梯,一股像霉菌的潮湿臭味扑鼻而来。我们一个个下去,楼梯被爸爸压得吱嘎作响。站在寒冷的地下室里面,我感到黑暗中有很多双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着我们。我看见房间到处有人蜷缩着,两盏昏暗的煤油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地下室的人窃窃私语,除此之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滴水的声音,还有刮擦声。
爸爸在我身后叹了口气,把行李包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