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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胡不喜-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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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漪微笑着。

逄敦煌捶了下胸口,转开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终于被他强行压制的平稳和缓下来,才走过来。

大大的眼,瞪圆了豹子眼似的,炯炯有神。此时他的眼珠在发红、潮润。

他使劲儿的咳了一咳,才说:“你终于回来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八)

“是。”静漪说。

“哈哈……我就说嘛,我的眼,不带看错的!只要一眼,只要一眼!”逄敦煌哈哈大笑着,食指比在鼻尖眉眼前。他用这样夸张的动作,掩饰着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见静漪微笑望着他,他说:“因为你,我耽误了军务。要被军法处置,你可得负责。”

他眯眯眼,忽然的有些赖皮的味道。

“堂堂的陆军少将、35军军长,这一带的防务全由你负责,说你是土皇帝都不过分,谁处置你?”程静漪并不理会他的“威胁”。

逄敦煌再次哈哈大笑,看着静漪恬淡从容的面庞,意味深长的说:“看来,我们的状况,你都摸的很清楚了。”

程静漪看看他,逄敦煌倏然住嘴。

静默的,两人相对。

逄敦煌打量着眼前的程静漪:雪白的医生袍浆洗的平整挺括,穿在她瘦瘦的身上,无端的给她又增加了些分量。白皙的面孔,严肃的神情,依稀是当年那倔强的女子……好像只多了一副金边眼镜。

逄敦煌慢慢的,将眼中的这个影子,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推到一处……

他单边眉毛一抬,说:“死丫头,还是这么着。”他没有说,在她脸上,他连堪称多余的皱纹都看不到一条。不知是他的眼神不好了,还是他仍然觉得她永远会停留在他认得她的那一年,就算是有皱纹,在他眼里也不会存在。

“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程静漪语调平平的说。

逄敦煌默然半晌,说:“你回来就好。”

“敦煌,安排我见见囡囡。”程静漪望着逄敦煌,说。

逄敦煌看着她,似乎在琢磨该怎么给她回答。

“好吗?我不想突然出现吓到囡囡。”她没有婉转的表达她的意愿。

“不见他?”逄敦煌问,眼睛瞅着静漪。

“不见。”她立即回答。逄敦煌摇了下头。她说:“起码现在不见。”

逄敦煌沉吟,说:“静漪,你既然回来了……”

“我眼下,只想先看看囡囡。”

“那我来安排。”逄敦煌终于松了口。

“谢谢你。”程静漪和逄敦煌走到了花园出口。

逄敦煌笑着。

他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来,紧紧的,他握住她的手。

“跟从前一样,我最不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仍然是一个谢字。”

“你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变。”程静漪轻声的说。

“我却希望你变了。”逄敦煌松开手,整了整军装,“改天见。”

“你不问我住在哪里?”静漪问。

“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防区。只要我想,你们家厨房里的蜘蛛几只公几只母我都能知道。”逄敦煌哈哈笑着。

程静漪微笑。

看着逄敦煌上了车,车队鱼贯驶出医院后门。

雾又渐渐的浓了。

*************

“报告!”一声清脆的报告声。

“进来。”沙盘旁边,正在与参谋们观察地形的将官头也不抬的说。他宽宽的肩膀在挺括的灰色衬衫下,若两截浑实的圆木,一动,肩上的两颗银色梅花星光闪耀。“什么事?”他问话之前,指挥部里鸦雀无声。

“报告司令,中央军来电!”通讯官报告。

“念!”他直起身,目光仍没离开沙盘。顺手从一旁取了烟盒。

“陶骧部:命令你部即日起原地休整,听候调遣。程之忱。”通讯官合上电报本。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九)

陶骧将一枚红色的小三角旗插在一个制高点上,点着那里,对参谋们说:“原地休整期间,照常组织训练。训练强度可降低两个等级。参谋一部、参谋二部和司令部,分别拿出一套训练方案来。轮训。”

“是,司令!”

“解散。”陶骧说。头一偏,将香烟点上。

参谋们敬礼,鱼贯而出。

陶骧默默的看着沙盘西北角,那一处制高点上有一枚太阳旗。他拿起来,又插上去。抬头看着等在等待着的通讯官,说:“记。”

“是。”通讯官打开笔记本。

“来电已接收。我部将原地休整、待命。另,我部将组织大规模演练,请求中央调拨军备物资。陶骧。”陶骧踱着步子,从沙盘的这边,走到那边,“发。”

“是!”通讯官记录完毕,抽出一张电报纸来,走近些双手递上,说:“司令,这里还有一份加急电报。是逄敦煌将军打来的。请您过目。”

陶骧抽过那张电报纸。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反复的看了两遍,说:“回电告诉他,我知道了。”

“是!”通讯官敬礼,转身离开。

陶骧扶着沙盘。

沙盘上推演的是眼下的战局。这是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令他轻松的。

“报告!”

“进来。”他听到熟悉的嗓音,抬头,来的是位年轻的军官。

“报告长官,第三十六军独立团上校团长图虎翼……”年轻军官朗声报名。

陶骧摆手制止他,说:“过来坐。”

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一把行军椅。

“是!”图虎翼笑了。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陶骧问。他示意图虎翼坐近些。是机要秘书进来送茶点的,给陶骧端上来的是咖啡,给图虎翼的是一杯清茶。陶骧看了眼,对图虎翼说:“随便用一点。连续行军打仗,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图虎翼看着陶骧那因为熬夜而红了的双眼,还有手指间燃了半截的香烟,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是知道他的这位七少爷曾是多么讲究的一个人的……他忍不住说:“七少,休息一下。部队休整,您更得休整。”

陶骧笑了笑,说:“你小子。”

陶骧的面容清俊而消瘦,两鬓染霜。

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他的脾气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沉默。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时候,也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人。

图虎翼摘了军帽拿在手里。他是跟了陶骧多年的人,见了他,多少能说几句家常话的。他将军帽放在一边,待陶骧端起咖啡,说:“囡囡在上海,这么近,来回不过两天,七少,过去看看。”

陶骧喝了口咖啡,说:“最近忙,轻松些了再去。”

“七少。”图虎翼欲言又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

陶骧皱了下眉,“怎么?有什么事吗?”

“囡囡……住院了。”

陶骧放下咖啡杯。

“秋薇早上加急电报打过来,说遂心小姐是急性肠胃炎,一周前入院,情况虽稳已定,但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求住院观察。七少,这几年,您忙于国事军务,花在囡囡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她生病了,您还是该回去看一看。不然……”图虎翼观察着陶骧脸色,一句一句往下说,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

陶骧沉吟。

图虎翼这个“不然”,他再清楚不过是什么意思。

“七少……”图虎翼还想劝,就见陶骧摆了下手,他只好收声。

“我明天就回上海去。”陶骧说。

图虎翼松了口气,嘿嘿的笑了。

陶骧看看他,问:“你家那几个怎么样了?”

“调皮捣蛋的,把秋薇累的够呛。”图虎翼笑着说。

“这阵子因为遂心,辛苦秋薇了。按道理原是该早些送回她祖母身边的。遂心偏偏又喜欢粘着秋薇。”陶骧说。说到女儿,他的语气也丝毫不见和缓。

“七少,您这是哪儿的话。对遂心小姐,秋薇的身份,自然是不敢说视同己出,却是尽心尽力的。”图虎翼说。

陶骧点头。

“我就是来看看您。部队马上转移到城南待命了。”图虎翼站起来,给陶骧敬礼。

陶骧抬头看着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点了下头,叫了声:“小四!”

“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

“给图团长带点儿好东西。”陶骧也站起来。

“谢谢七少。”图虎翼笑道。

“滚。”陶骧骂道。他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点儿笑容。

图虎翼跟小四路四海一起出了司令部。

“小四。”图虎翼待他们走的远些,确定他们说话不会被听到,才开口。

“哎,图团长。”路四海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七少最近还好么?”图虎翼整了整军帽。

路四海不出声。

图虎翼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说:“小子,跟我还藏着掖着。我是谁?嗯?我是谁?我给七少牵马坠蹬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玩泥巴呢。说!”

“哎哎哎,我新洗的军装呢……我说不结了吗?”路四海搔着脖子后头,“不太好。睡的不太踏实。有时候苏小姐打电话来,说不上几句话他就挂;苏小姐前些日子从上海过来看他,他也说不见。惹苏小姐发老大的脾气,他也不大在乎……”

“吃的呢?吃的及时?饭量呢?”

“及时是及时的,有我看着呢。就是吃不多。咖啡喝的凶,烟抽的更凶。酒倒是不喝了。就去年跟逄军长他们一处儿喝酒喝到胃出血那次之后,酒就不太碰了。”路四海说着。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一)

图虎翼摇着头,手臂搭在路四海肩膀上,说:“小四,你给我听着。你是七少的近卫,要是他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坏了,我能敲掉你脑袋,自个儿回来干!你信吗?”

路四海翻了个白眼给他,说:“图团长,您别昧着良心说话,十年前的七少,跟现在的七少,能一样嘛?”

“你小子敢犟嘴!我抽你!”

“好好好……您放心,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下次我见七少,比现在少一两肉,我真抽你!”

两个人说着,已经到了仓库门口。

路四海开了仓库门,守在门口,对着图虎翼笑嘻嘻的说:“看上什么尽管拿。”

“乖乖……”图虎翼看着仓库里琳琅满目的物品,不由得惊叹。他细看着,忽然问:“小四,七少不喝酒了,是一点儿都不喝了嘛?”

“一点儿都不喝了。那天,逄(音同庞)将军给他送来缴获的日军物资,里面有两箱绝好的葡萄酒。逄将军说,他是粗人,不懂得这个,七少洋派,葡萄酒行家,给他最合适。七少看着是很高兴,开了一瓶,摆在那儿,就只是看,一滴未沾。”

图虎翼摇了下头。

“不过,我也听逄将军说过,七少先前可是酒漏。他们都喝不过他。”路四海说。他成为陶司令的侍从不过半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图虎翼又摇了下头,仰头,说:“总有一天,他会喝个痛快——既然七少不喝酒,我就拿点儿酒。”

“您尽管拿。七少禁酒太严格,我们也不敢动。白扔着也可惜。”

图虎翼指挥着他的随从从仓库里搬了几箱酒,路四海又揣摩着他的心思,让人给他把带来的吉普车都塞满了。

图虎翼上车之前,抬头看了一眼司令部二楼那间西南位置的办公室,他带着人,朝那个方向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

陶骧吸了口烟,目送着图虎翼的车子开出了司令部的大门,才转身拿起电话机,他沉声说道:“我是陶骧。要作战一部……”

他放下电话。站了好一会儿,拉开抽屉,那里有一个扣放着的小小银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中,一个胖嘟嘟的卷毛女婴,正睁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手指滑过那大大的宝光四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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