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自杀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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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在长久偏执的期待中产生了幻觉,我屏住呼吸倾听,片刻,花园尽头繁复的镂空铁门再次发出了铁锈摩擦的咯吱声。我的朋友啊,我亲爱的朋友啊,你能理解吗?你能理解那一刻我猛然间躁动起来的热血吗?那好像童年时代伏在枝头捉蝉时,心脏中怀揣着的无可言喻的期待吗?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牛皮本,战栗着,僵硬的在原地等待那个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
雨幕中逐渐出现一个黑影,低垂着头颅,罩着沉重的斗篷,每一步都像在赴死一样庄重,靠近着大门。
我在看清了那人后,站在门廊旁的蔷薇园中,浑身僵得像块铁板。我看到他走过门廊时发现了我,他略略停了一下——大概也就是半秒的时间——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向大门。
因为这个人的忽视,我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一种无法按耐住的、跳动着的冲动,却与愤怒并不相同,它促使我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而这时,掩起来的雕花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那是我下午出来时随手带上的——一个人影猛地冲了出来,扎进了不远处男人的怀里。
“父亲!”
我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样叫道,说着某种偏远而罕见的高贵口音,如同女巫手中高唱的神乐铃。在见到这个姑娘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只出现在文献中的美好口音,已经再不会有人使用了。
“您回来得有些晚。”
句子结尾,舌的轻颤带出一串美妙的尾音。她在那个男人怀里抬起头,被他如蝙蝠一样张开的湿濡斗篷裹着,宽大的墨色裙摆拖在了地上。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兜帽下点了点头,矮下身将没在他怀中的姑娘抱起来,向着大门迈步。
“先生!”
我的脚不知怎么的擅自踏前,雨声中,我慌里慌张、不成体统的叫喊声响了起来。我的朋友,我向你发誓,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思考。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沉默地等待着我,整张脸如同不存在一样隐没在兜帽下的黑暗中,带着股中世纪十字军的森严与黑暗。我浑身上下如同过电一样颤抖着,不自觉紧握着手里的牛皮本,没出息的咽了口口水。
“我。。。我是新来的一楼租客,劳驾问。。。问您一下,能烦劳您撤掉一楼窗户上的蕾丝吗。。。?”
我的声音颤着,抖得几乎没法完好的将单词说出口,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颤抖,它大概在提醒我,和那些令人疼痛的雨点一样。
“您可以自行撤掉它们,东方来的先生。给您的生活带来不便,我非常抱歉。”
他的小女儿从宽大的斗篷下探出头,冲我微笑着点头。
隔着淅沥的雨幕,那个姑娘轻轻歪过头,用迷迭草与鸢尾香束起的墨色头发在亮起的廊灯下发亮。那是一种近乎中国人的墨色,却有着与纯黑明显不同的感觉,些许没束好的发尾落下,露出了斑驳的渐变。我有些着迷的想要靠近,想捻起一缕她的发丝仔细观察,可当我这个念头刚刚生出的时候,那个男人宽大的、蝙蝠一般的黑色斗篷就无声滑过,完全包裹住了她。
接着,我就感到一阵刺透骨髓似得冰冷。我条件反射向上看去,下一秒,视线便撞上了一双眼睛。
我的朋友,你可见过寒冬时,夜空中的高月么?
它就那么挂在那,冷漠的反射着日光,沉默无言。那双眼睛,就是这样的两枚寒夜中的月。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这混沌的黑暗中独独露出两只眼睛的,可那摄人心魄的幽蓝却让我无法摆脱,让我莫名的感到。。。。。感到。。。。。恐慌。这种恐慌就好像在时代的大潮中迷失了方向,在汹涌万世的改变中被强迫着孤立。
而我,惧怕被孤立。如果你了解我的话。
我像魔法学校被下了石化魔咒的傻小子,直直的楞在那里,就那么陷在那双冷清的光中,长久的呆立着。再回过神的时候,门廊前已经谁都不在了。
我在原地盲目的转了两圈,最终好像只湿淋淋的落水狗一样跨过大门,准备回屋洗个澡,最好借助猛搓洗掉身上这股莫名的挫败感。而就在我即将阖上那扇大门时,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当那个男人进入屋中时,雨,停了。
☆、三
第二天,我睡到临近十点钟才起来。
这倒并非因为我自身作息有问题,而是前一晚的大雨让我浑身酸痛,不得不多睡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扇年久失修的老门,在阳光下扭转关节中的零件,用瑜伽抻筋之类的动作,徒劳的给自己增加一点使用年限。就在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穿着宽松的衣服,一只脚搭在床框上扶着腰压腿的时候,我迎来了一个惊喜。
“先生,请问现在打搅您吗?”
那个纤细的声音神乐铃一样在我身后响起,泠泠作响的回荡着,导致我慌忙转身放下腿的动作过于仓促,险些闪着腰。
那个女孩原本藏在门框后,只露出了半个脸蛋和几根嫩白的手指,在看到我扶着腰呲牙咧嘴的时候她却几乎不假思索的小步疾走过来,脸上显现出一种矜持的担忧。她暗纹曜冶的衣裙在地板上拖过,发出布料摩擦的簌簌声,阳光下的指尖,白得像坟头的枯骨。
那是种长年不见天日的病态颜色。
她微微弯下腰询问着我的身体状况,手却一直交叠搭在巨大的裙摆上相互攥紧,遵循着不知哪个世纪良好的教养。我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对于一个早已年过不惑的、常年伏案写作的中年人,腰间盘和这不听话的颈椎,哈,该怎么说呢,也只好修修补补凑合着用了。所以当我休息了一小会,确定它暂时没有老毛病复发之后,我就将这个小小的插曲抛诸脑后了。
“谢谢关兴,您有什。。。沐事吗?”
我试着用起了她使用的句式,用极不熟练的用词怪腔怪调的说了个短句。她好像完全出乎意料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片刻后用指尖掩住唇,轻轻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觉得似乎有什么降临。
我的朋友啊,你如果读到这里,请原谅我含糊的形容和枯燥无味的描述用词,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实在无法准确的描述那种光华四临的、近乎可怖的美丽,而我认为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仍旧无法形容。
她的面孔苍白,整张脸大概只有我手掌大小,一身巴洛克风格鼎盛时期、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宫廷装,过大的裙摆拖在地上挡住了鞋子的视野,层叠交错的裙裾在素白和暗紫色上下了大工夫,一整圈的暗面刺绣在阳光下折射,每个角度都能看到不同的花纹,狭窄的束腰带上缀满蕾丝与蝴蝶结,几乎穷尽所有设计的想象力,颈项上项圈一样的丝带中央镶着颗方形的蓝宝石,束起发丝的迷迭草与鸢尾香在风里微动。
我痴迷的注视着她,还有她身上所有繁杂而引人瞩目的细节,几乎忘记了礼节和教养。
“感谢您的善意,请您按照自己的方式讲话吧,我不愿因自己好奇而起的忽然造访给您带来麻烦。”
她朝我微笑着欠身,垂落到颈间的几缕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明显的现出种妍丽的渐变。那种边缘化的美带着种致命的吸引力,以至于我神思恍惚起来,晕陶陶的斜坐在那里,连什么时候让她坐下,以什么契机开始交谈的都忘记了。我似乎被他们父女两人身上散发着的某种引人注目的,泛着黑气的迷眩感而吸引,迅速沉醉了下去。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原本对于巴洛克风格的装饰和看上去营养不良的大小姐是并不钟情的,我也曾在自己的书里多次隐喻过(如果你读过的话),我更喜欢那些在夏日的海滩上奔跑着,肩上、背上还有欢笑着的脸上被太阳抚摸出漂亮麦色,胸脯和肩上因为泳衣的遮挡而显出一圈白皙痕迹的女性,她们才是带动这个世界的活力,是上帝手中闪着星辉的宝石。
而现在,我却莫名的被这样一对丝毫不符合自我审美的父女所吸引。是的,尽管我自始至终——直到现在落笔叙述这件事时——都没有看清过那个男性,我却不知为何如此的确信,他绝不会符合我的审美,一丝一毫都不。
我就这样带着种莫梦般恍惚的迷蒙感坐在窗纱翻飞的阳光下,一只手仍搭在腰上,和巧妙地隐在光影中时不时调整自身位置的、对我显出一派好奇的这位“公主”攀谈起来,尽管她脸上时不时显出些许莫奈式的奇怪忧郁,这却不妨碍我们的畅谈。
我们从莫泊桑聊到雨果,从乔治·桑聊到歌德,我听着她对雨果“女人不穿衣服就是最美的装束”名句矜持的羞涩和轻声牢骚,对审判劳伦斯的刑罚轻抬手臂表达的愤懑,对茨威格高高在上的男性主义表达轻蔑,却又在论断后对自己在我面前表达出的论点而感到抱歉——她认为这种行为冒犯了我。而我注意到她不仅有超出年龄的庞大知识量,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学作品中对待幼女的某种隐晦或露骨的性/癖报以兴趣。
“我为怹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伴侣,感到由衷的遗憾。”
她轻蹙着眉,脸上再次显出了那种莫奈式的朦胧忧郁,颈间的蓝宝石折射着日光。
我对于这点感到些许不适,毕竟从绵羊口中听到对于牧羊者的同情是一件极其怪异的事情,但交谈,尤其是和罕见而稀有的人交谈,求同存异才是正确的方式,那时的我已被寻找到同道之人的欢乐冲昏了头脑,我们就这样在屋中相对而坐,用着那种克制的相互试探,却又有些急不可耐的心情交谈,像久已不见的老友。
我的朋友,你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人而言,交友并不是什么难事。我自认还算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无论是文学还是绘画领域,抑或是政界和商界,我都有不少能够称之为友的人,他们也大多有着庞大的阅读量,令人钦佩的行动力和了不起的思想,可是我却从未遇到哪个人与我有着这般契合而绵延不尽的话题,可以与我这样长久而持续的交谈却不使“话球”掉到地上。我越与她交流,心中的惊异与喜悦就越大,她镇定地坐在那,脑中浩渺的存书量使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好似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长相精致打扮得宜的图灵机,而非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人了,这种即使用诘责似的口吻攀谈,也仍然只能触碰到她的知识量,而非是她本人的人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聊着,似乎语言永没有边界,话题永没有尽头,而当我因低血压的眩晕回过神来时,大厅中的挂钟已经悠悠敲过六下了——我不仅口不停言的与面前这个女孩交谈了整整八个小时,而且还错过了两顿饭。
而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非常抱歉,您感到饥饿吗?”
她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有些匆忙的随着我站起身来询问,双手小心的前伸,似乎打算在我站不稳时扶住我——我们已经依靠愉快的交谈迅速熟络到这种地步了。
“恐怕是的,小姐。您感觉不到吗?”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卡住了,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诉说,她因为活动量小食量也很小,只要饮水就可以,对于食物的需求并不强烈。而我在经过如此长时间的交谈后轻易便辨别出了她的谎言,我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我并不想因为这种小小的插曲而破坏我们建立起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