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 -高红-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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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从人到兽
我是1996年5月到上海采访95。10,11案的。
那天在预审处听讲,毛相兴的审判还未结束,人还关在看守所。便提出能否采访?
预审处领导很重视,研究后认为可以。但特别强调:安全第一。
怎么呢?
这是个必将执行死刑的人,我们不避讳,他本人也清楚。该我们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此 案已从我们这里移到检察院,检察院也已移到法院。据看守所的干部讲,毛相兴根本就是个 没心没肺的混蛋。死到临头的人还特别能吃,老喊饿。他白天同人家打扑克,打输了,晚上 拿牙刷柄戳人家眼睛。
我心里一阵忐忑,想象该怎样采访半夜用牙刷柄戳人家眼睛的人?不曾有过半点经验。 为了这第一次,我也要与他会会。
走进高墙电网,走进武警与管教把守的门口,走进一间权做采访用的房子。因为紧张, 我都没顾上看房间牌子上的字。房间里已是森严壁垒的临战状态。迎门靠墙坐四个警察,我 的桌边还坐一位预审干部,我的桌前就是安排毛相兴坐的木椅。离我有抡铐子打不着那么远 的距离。
一会儿,听见脚镣的响动。毛相兴被带了进来。看守长用电棍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让他 乖着点。便退了下去。
桌前坐下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结实。由于住监时间较长,面色偏白, 看不出风吹日晒的打工痕迹。也不再像个农民。严格讲,成年后,他在老家务农时间还没有 在上海打工时间长。
该叫他们什么呢?这是个社会学的专章问题,也是令当今不少城市管理人员头疼的问 题。他们从农村向都市流动,从贫穷向富裕流动。除了想富的念头,他们一无所长。你会在 大都市的大街小巷看见成千上万的毛相兴。他们背着行李在南京路或王府井走上一夜,五颜 六色的霓虹灯和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就教会他们什么叫“贫富差别”。而在上海或北京的地 面徘徊一年,他们也不一定能学会像样的挣钱技能。这一年,他们要吃要住要消费还会滋生 七情六欲的要求,由于种种不良刺激与诱惑,会使这些要求格外扭曲强烈。他们其中的一些 人,譬如毛相兴,违法犯罪会像撅断一根筷子或推开一扇门那么容易。据警方介绍;外来人 口作案,一般智商低,残忍性高,本地人作案,一般智商高,残忍性低。
我有点走神。
掀下录音机按键,我随意发问,主要想问他走上犯罪道路的过程。这是一般采访犯罪嫌 疑人的思路——仿佛存在那么一条道路,而该人也清楚地一步步走上去。我时不时用眼角照 应他的手和手上的铐子,怕不经意间挥舞起来。
毛相兴根本没有逻辑思维,表达能力也很差,你问一句,他仿佛听不明白,半天不讲 话,要么三五字一句就交待了。他倒是一直低着头不看我,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是否有勇气 与他对视,他犯下的毕竟是流氓罪。我觉得恶心!
挤牙膏样困难采访终于结束。毛相兴被带下去时,我看见全房间人都松了一口气,预审 处的小周含蓄点评我的发问:看来你要干预审还得学习。提问题还得加强逻辑性。
我连声答应:就是就是。
后来,我又采访了毛相兴案的预审处承办员葛勃兴。小葛的介绍加上方才他本人三言两 语的叙述,可粗笔写意出他的人生轨迹。
毛相兴的老家是江西丰城县,地处都阳湖平原,当地盛产稻谷、棉花、油菜,江西省第 一大江赣江穿县而过。比起赣南、井岗山等老区,这里应算比较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毛相兴对别人讲,他父母在高安煤矿。家里只有上年纪的奶奶,带他们三个孩子。他还 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和相隔12岁的妹妹。这是个平常平淡的家庭,父母顾不上管教孩子, 能按时往回捎钱已是让村人羡慕的事情了。
毛相兴的童年就像江边湖畔的芦苇样自然疯长。
他1971年出生,九岁上小学,也许是虚岁9岁。上到初中二年级时他17岁,他说由于 功课不好,考不及格,也无心深造,初中没毕业便停学了。1989年,他18岁,因流氓—— 看女人洗澡——盗窃两罪被丰城法院判了三年徒刑,不知是什么驱使18岁的他做这些丑 事?本能的冲动?乡村口头文学的性教育?我在陕北农村插过七年队,知道在偏僻落后的农 村,口头文学性教育是一条杂芜污秽的河。几乎每个农村青年都难逃它的熏陶。有幸没被河 水洗脏心灵的后生女子,得亏他们善良正直父母的佑护与校正。可是毛相兴恰好没有这佑护 与校正。子不教,父母过。的确。
判刑是毛相兴走入成年对社会作恶,社会给予他的第一次惩罚。这惩罚严厉了点,但还 及时。此时如有学校和家人帮助,使他接受迎头棒喝,改邪归正,至少走不太远,转身还来 得及。没有,可惜没有,而后一直到死也没有。
出狱后,他在当地不会得到好的安置,他也无心在家乡做。曾经旧病复发——也可能他 这方面生理需求比别人强烈,而自控能力又比别人弱——又流氓过两次,终因进行时心理紧 张,未遂。
毛相兴走了,背着行李跟上表哥爬上火车离开家乡,目的地——大上海。可能除了目的 地是明确的,其余都如大雾朦胧。朦胧中他憧憬两件事:钱和性。
后来他又和表哥分手,彻底离开家人的视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起来。这期间他没 能在上海市区打上工,大都围着金山、松江、闵行等城郊结合部转,最多在闵行。某月的一 天,设想那天春风和煦,杨柳轻摇。他骑自行车闲逛,遇上一个口音熟悉亲切的女青年,一 问,果真是江西老乡,再一问,比自己小三岁,三问两问,便骑到一辆车上,三里两里地骑 出去,便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三五个时辰,毛相兴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了。
他很失望,因为发现江西女青年不是处女。很奇特的心情!他早不是童男。却在乎到手 的女人是不是处女。他觉得被这女人耍了,被第一个睡她的男人耍了,这失望如此彻骨,直 至把他推向最后的绝路。
偌大的上海市,能不反抗让毛相兴睡的女人毕竟只有这一个。他接受了。后来,那女人 有了孩子,毛相兴对自己的骨肉还是在乎的。他和怀孕的女人一起回家,连结婚带生孩子, 两件大事一起办了,还省钱。
婚后产后,毛相兴又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到上海。到上海开了眼的人大都不安于回家过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好歹像壁虎样趴在城市的墙头砖缝,顽强地生存。
老婆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借故躲开。他的要求变得更强烈,他想,既然别的人睡过我的 老婆,我为什么不可以睡睡不是老婆的别的女人?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后来交待,起先空手做过几次,发觉不成,女人不服从,会叫出声来。大城市哪哪都 是人,一叫,别人赶来,事情就做不成了。后来,他想到带上工具,先是小刀等轻武器,发 觉制服不了反抗厉害的女人,又改用重武器——榔头、铁管、菜刀等。当他四处搜寻趁手的 工具时,他心中潜藏的嗜血小兽蠢蠢欲动即将出笼了。
6月在松江,他找了个电镀板当工具,谁知用力过猛,电镀板砸下去,那女人竟被砸 死。死亡的鲜血震惊了他。他再蠢再法盲,也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他飞快地逃生,拼力的 反抗。终于从警察枪口逃脱后,老老实实躲了几天。后来看创,没事嘛,警察没来抓我嘛! 往后的日子是白捡的,他变得肆无忌惮。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推车、挑石头,他还是个人; 晚上,他整个被兽性笼罩,特别在月圆的晚上,他按捺不住要找地方发泄。
7月12日,他做了,与警察打过照面,还是逃脱了应有的制裁。他的胆子更大了,他 注定要有一次大的嗜血行动以平息自己躁动的心。
10月11日凌晨,七宝镇青年支路两间单元房里粘脚的血腥,成为他走向人生终点的红 地毯。
我在采访中间毛相兴:你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应该总结的吗?
总结?他斜视着我。大约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总结什么……
那你作过的这些事后悔吗?
后悔有。
后悔什么。
不该弄那个孩子。对不起父母。
这就是毛相兴25岁短暂人生的全部总结。
无独有偶的是,前章讲到的11。23案杀害韩国人的凶手许庆国,也是1971年出生。一 南一北,一城一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初中没念完,全都是与上海没有任何关系的外 地人,却在上海行凶作恶,在上海遭受法律的终审和制裁。
令人扼腕又发人深思的殊途同归!
十、他制造的灾难究竟有多大
毛相兴,25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大好年华,正可在现代化建设中大有作为,但他的生 命哑然而止了。
由于他的作恶,又给多少家庭带来灾难。
社华、晓珍、燕敏、还有松江柳岗死去的无名女孩的家庭为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大上 海凶死痛哭。
宋原阿云老板夫妇,失去才九个月大胖乎乎的心头肉凤娇。他们亲眼目睹了血案惨状, 那场景和失女的伤痛会给他们今后生活带来多大的阴影?
青年支路的街坊邻居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扑鼻的血腥淡忘?
毛相兴自己的家也散了。22岁的少妇没有了丈夫,1岁半的孩子没有了爹。
还有被他敲破头脸的女子,一样背上说不清的屈辱。预审员告诉我,这些受伤女孩子的 父母从乡下老家找到预审员,让他们出一个证明,证明自家的女孩都是清白女孩,不然无法 在家乡抬头,也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婚嫁。已有流言蜚语在家乡土地上传来传去:好端端的, 为什么打你?一屋子人,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一定你同那流氓有什么瓜葛……
预审员对心情沉重的父母说,我们开不了这种证明,等判决书下来吧,拿张判决书回 家。
其实预审员和我都明白,判决书根本解决不了父母所需要的。一纸公文怎么能扑灭古老 土地上积淀的厚厚愚昧?那愚昧养大了不止一个毛相兴,而且仍有收成。
这是改良土壤的大问题,全社会综合治理的大工程。
想象毛相兴的老家,郡阳湖边的小村庄。因为没有人通知他的家人,于是家人还在等 待。父母在高安,弟弟在上海青浦打工一乙也可能他最先知道哥哥的死讯并把这死讯传递, 老家只有73岁的奶奶和13岁的妹妹。老奶奶想念大孙子,妹妹想念哥哥。哥哥一年会写两 封信来,会有钱寄来。
月亮又圆又大的晚上,奶奶坐在竹凳上,摇一把竹扇,把教会孙子毛相兴唱的儿歌又教 给孙女: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背篓,一走走到大门口……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奇特的“咬痕”
——记吴兴大楼94·6,14案
上海市徐汇区吴兴路某大院矗立着四座塔楼,每座楼高32层。近年来,在高楼如雨后 笋子般直冒的上海地面,这院这楼并无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