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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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奶酪鸡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滋滋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饨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阵,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莱,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立,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的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么险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九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洪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帐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轻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待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嫔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抢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他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渔三天,戏票全“吃尽”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闹闹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妈停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畜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来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丝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嫔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的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会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帐,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