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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硃安世这才仔细打量小童:睡了一夜,小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一双圆眼,眸子黑亮,脸晒得黝黑,牙咬着下唇。小小年纪,神色中竟透着老成沧桑。灵动处看还是个孩子,倔强处却像是经过了许多挫磨。
硃安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从背囊里取出水囊,倒了些水在手帕上,凑近小童要帮他擦脸,小童却慌忙说:“我自己来。”伸手接过手帕,认真把脸擦净,而后将手帕拧干,起身过来,拔开水囊木塞,一手抓起水囊,一手握着手帕,小心往手帕上浇水。水囊有些重,抓不稳,他的小手一直在颤,水却没有洒到地上。手帕浇湿后,他盖好水囊,将手帕递给硃安世:“硃叔叔,你也擦一把。”
硃安世一直看着,心里暗暗赞叹,忙笑着接过手帕:“你几岁了?”
“七岁零三个月。”
“比我儿子还小两个月。”
硃安世一边擦脸,一边想,儿子可不会帮我做这事。分别几年,那小毛头见了自己,恐怕都有些认生了。
他想着和儿子见面的情形,心里暗道:他要是敢不大声叫我“爹”,我就狠狠拧他的脸蛋,嘿嘿……他们茂陵宅院里有棵槐树,有雀儿在树上座了个窝。有一日,儿子听到树上小雀仔啾啾鸣叫,闹着要捉下来玩,妻子郦袖不许,儿子一向怕他娘,不敢再说,嘟着嘴生闷气。硃安世逗他,只轻轻拧了下他的脸蛋,儿子借故顿时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哄不住。硃安世只得求告郦袖,去捉了几条虫子,背着儿子爬上槐树,让他喂那几只小雀仔。儿子乐得了不得,正在喂小雀仔,老雀飞了回来了,见到他们,立即振翅叫着,朝他们扑啄,硃安世忙抱着儿子溜下树,老雀不依不饶,又追叫了一阵,才飞回巢中。儿子小脸唬得煞白……这小毛头,嘿嘿……
那小童见硃安世笑,有些吃惊。
硃安世忙回过神,笑着问:“我听那老丈叫你‘欢儿’,是欢喜之‘欢’吗?”
小童边穿衣裳边摇摇头:“我娘说,是马儿欢腾的‘驩’。”
“你姓什么?”
“我不能说。”
硃安世一愣,看他一本正经,不由得笑起来,又问:“那老丈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楚公公转托给他的,以前从没见过。”
“楚公公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又不知道?”
“是姜叔叔把我转托给楚公公,以前也从没见过。”
“你一共被转托了几人?”
“四个人。”
“你最早是跟谁在一起?”
“我娘。”
“你娘现在哪里?”
驩儿不再言语,垂下头,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硃安世看这情形,猜想其母已经过世,不由得长叹口气,伸手在他小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去囊中取食物。刚打开背囊,忽然发觉一事,忍不住叫了一声。
驩儿忙擦掉眼泪问:“怎么了?”
硃安世忙道:“哦,没什么。”
驩儿却向背囊里望了望,随即道:“公公给你的酬金忘在客店里了?”
硃安世见他猜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一直自视豪侠,想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壮举,这次行刺刘彘未果,让他黯然自失,发觉自己既非荆轲、也非豫让,第一就先舍不下妻儿,恐怕做不了什么英雄豪杰。
心灰之余,却也定下主意,从此不再任意胡为,找见妻儿,从此一家人安稳度日。只是这两年做马卒,没有多少积蓄,他本可以去巨富之家轻松盗些钱财,但妻子郦袖始终不喜他为盗,他想用正道得来的钱,买些礼物向妻儿赔罪,再置些产业以作营生。因为酬金丰厚,所以才接了这桩生意,结果却居然……他苦笑了一声。
正在思寻,驩儿忽然道:“你不用生气,酬金丢了,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长安,我也正好不想再连累别人。”
硃安世看驩儿一脸稚气,却神色倔强,不由得笑起来。
驩儿眼中却又闪泪光,他忙用袖子擦掉眼泪说:“几位叔伯都为我死了,公公也必定已经……谢谢你救我出城,我走了。”说着便向洞外走去。
硃安世忙起身拦住:“我既受你公公之托,哪能这样了事?岂不坏了我名声!”
驩儿站住,低头不说话。
硃安世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驩儿,驩儿却迟疑不接,不料肚子咕咕叫起来,大大咽了声口水,顿时红了脸。硃安世笑起来,强塞到他手中,驩儿才低低道声谢,接过去,却不吃,放在毡上,坐下来,闭起眼睛,口中忽然念念有词。
硃安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好问,便自己拿了块干粮,坐到一边,边嚼边看,驩儿一直在念,叽叽咕咕,听了半天,没听清一句。
大半个时辰,驩儿才停了嘴,睁开眼,又伸出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里画了一番。之后才拿起干粮,低着头慢慢吃起来。
“你刚才在念什么?”
“我不能说。”
第五章 秘道夜探
“我去取马,你在洞里等我。”
“城里现在到处是官兵啊。”
“不怕,我自有办法。你不要出去,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硃叔叔,你小心。”
硃安世不带行囊,轻身徒步,向扶风回走。
远远看见城门大开,行人出入,一切如常,心里有些诧异,略想了想,又不禁笑起来:他们料定汗血马仍留在城里,我舍不得马,一定会回来取,所以故意设下陷阱。
城南护城河外不远,有一处高坡,硃安世便舍了大路,穿进小径,绕道上到坡顶,这时朝阳初升,俯视城外,见大道两侧密林丛中,果然隐隐有刀光闪耀。他目测距离,自坡顶到城墙,果然大致不差。又左右望望,仔细想好退路。
盘算已定,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划,运一口气,撮口作声,音出舌端,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嘹远,清透云霄,回响四野。
片刻之后,城门内隐隐传来马嘶声和嚷叫声,转眼,只见城门洞中奔出那匹汗血马,扬鬃奋尾,冲过守卫,翻蹄亮掌,风一般奔出城门,跃上河桥。
几个守卫一边急追,一边大喊:“吊起桥!吊起桥!”
汗血马才奔到桥中间,桥板忽然拉起。硃安世远远看见,暗叫“不好!”
汗血马却并不停蹄,继续前奔,桥板不断升高,奔了十几步,快到桥头时,桥板已经十分陡斜,桥头离地已有一丈多高,汗血马前蹄一滑,险些蹶倒。硃安世不由得又惊呼起来。却听见那马长嘶一声,身子一挣,两只前蹄先后搭住桥头,纵身一跃,凌空而起,飞落到岸边。
硃安世大喜,响响打了个唿哨,汗血马身子一挫,将头一偏,沿着河岸、朝着土坡飞奔过来。
吊桥也随即重新落下,城内一队骁骑紧随而出,城外林中伏兵也闻声而动,疾奔过来。
硃安世忙奔下土坡,赶到坡底,汗血马一声长嘶,已骤立在眼前。硃安世翻身上马,拍拍马颈,赞了一声,随即带马飞奔。后面骁骑紧紧追赶。到了城角,硃安世拍马向北折转,继续疾奔,身后追兵虽落后几丈,却紧随不舍,硃安世知道他们顾惜汗血马,不敢放箭,所以放心奔驰。
疾奔一里路后,追兵渐渐被甩开,又奔一里多路时,穿过一片树林,回头已看不到追兵。硃安世这才放慢马速,调转马头,拣了条小路,向南绕行。不到半个时辰,回到山洞。
驩儿听到马蹄声,在洞口悄悄探头,见是硃安世,叫着跑出来:“你真的救出它来了!”
硃安世跳下马,得意道:“吾乃硃安世也。”
驩儿睁大眼睛,用力点头,硃安世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现出孩童样儿,不由得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笑着进洞,收拾行囊,很快出来,抱驩儿上马,穿过田野,沿一条山路,向西奔行。
司马迁和卫真离开了石渠阁。
卫真小声感叹:“难道《论语》真是从那个地洞被盗走?谁这么大胆?敢在石渠阁挖秘道?”
司马迁见前面有黄门走来,忙制止:“回去再说。先去太常那里交差。”
见了太常,司马迁呈上文卷,太常展开一看,见只有寥寥数语,且全是猜测,不见定论,免不得又一番责骂。
司马迁唯唯谢罪,不敢分辩,因念着心事,顺口问道:“不知《论语》遗失一事可有下落?”
太常叱道:“干你何事?还不退下!”
回去的路上。
卫真纳闷道:“什么人会偷《论语》?”
司马迁叹道:“如今,孔子之学,通一经,就能为官受禄,儒家经籍,早已成为富贵之梯,人人争攀。”
“但朝廷只设了《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五经博士'《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初置《五经》博士。’',学这五经才有前途,并没听说有谁学《论语》得官禄的。”
“《论语》是孔子亲身教授弟子之言,比那五经更真切深透。用《论语》解五经,才是正道。只可惜我当年师从孔安国'孔安国:孔子十一代孙,西汉经学家。司马迁曾师从于孔安国学习古文。《汉书·儒林传》:‘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陆德明《经典·序录》作十二世孙,此据史记)。'时,年青无知,只学了《尚书》,未请教《论语》。后来恩师去世,现在悔时,已经晚矣。”
“主公学《论语》是为求真知,他人却未必这样,卫真虽然见识短浅,但遍观满朝人物,多是阿附主上、求荣谋利,有几个真学者?有几人求正道?他们要《论语》何用?”
“正因如此,他们才要引经据典,借孔子之言,自树正统,排除异己。想当初公孙弘与董仲舒同得天子赏识,两人主张不同,互不相容。公孙弘更加得宠,一路扶摇直升,官至丞相,犹嫉恨董仲舒学问高过自己,最终逼其免官归乡。学问之争,从此变成权势之争。”
“话虽如此,可谁敢冒险到石渠阁盗书?不要命了?”
“我也想不太明白。不过当今之世,人心大乱,利令智昏,前日竟有人盗走宫中汗血马。”
“有人宫中盗马,有人秘阁偷书,这天下真是大乱了。主公刚才见太常,为何不禀报秘道一事?”
“我才要说,就先被太常喝止,不许我管这事。”
“这倒也是,这事无关主公职任,还是远避为好。”
“实录史事是我平生仅有之志,此事非同小可,既然察觉,怎能装作不知?何况延广临死寄语,必是望我能查明真相。”
“主公执意要查,有一言卫真必须要说:这桩事大悖常情,凶险难测,要查也只能秘密行事,万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我知道。”
汗血马逃逸出城,杜周嘴角连连抽搐。
他曾任廷尉,掌管天下刑狱,几年间,捕逮犯人六七万人,吏员因之增加十余万,稍有牵连者,尽闻风避逃,何曾有人敢在眼皮之下公然跳窜?
但他毕竟久经风浪,心中虽然怒火腾烧,面上却始终冷沉如冰,他定神沉思:封死河底秘道前,这马贼就先已逃出城了。亡命之徒,自顾不暇,未必会带那小儿一起出逃。于是问道:“那小儿可有下落?”
贼曹掾史成信忙禀告说:“那客店店主及客商昨夜就已分为四拨,分押在四门,查认出城孩童,至今未见小儿出城。”
杜周道:“继续严查。”
成信领命出去。
减宣在一旁道:“缉捕公文已经发出,各路都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