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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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桨之人身形瘦小,半弯着腰,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毫不起眼;而舟头之人,高高瘦瘦,虽然穿着一袭无比朴素的黑色长袍,却可见风采二字,扑面而至。
姜沉鱼心中微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琢磨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见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头上的风氅,朝着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姜沉鱼猛然回头,就看见昭尹站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她的身后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另一件事,姜沉鱼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觉得奇怪了——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这只小船上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姬忽。
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年过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为他年纪虽大,却丝毫没有苍老之态,头银色长发更是呈现出十二分的优雅,双瞳明亮,风姿隽爽。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绝世美男子。
他是谁?
正当姜沉鱼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时,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拱手竟然施了个大礼:“学生拜见老师。老师,您回来了?”
老师?
姜沉鱼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跳起,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沸腾、都在雀跃,都因这两字而拨起撩动,再难将息。
当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昭尹称为老师,那就是——差点成为他的老师,却因为曦禾夫人送圣旨出宫时被意外打断,尔后行踪飘忽遍寻不着的衰翁言睿。
言睿。
当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聪颖,博学好礼,十六岁时便当了宜国的丞相,看出宜国弱于耕种、先天不足,便提出择地生财、修路拓界的决策。因此可以说,宜国的商业之所以如此繁兴,此人功不可没。
三十九岁那年突染恶疾,命不久矣,便辞去官职,遍寻名医,名医没找到,自己却调理出了某个药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经此一劫后,大彻大悟,不再从政,而是四处开学著书,携弟子周游列国。他的许多学生皆为各国的高官栋梁,但最广为人知的却是最无能的那个——叶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发妻上吊,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人贩子,最后喝醉失足死掉的叶染。
因此,当姜沉鱼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言睿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既然来到了璧国的皇宫,为什么不第一个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则宫?难道说,他与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亲?还有,他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为公子超度时来?在回城时公子说过此人已经失踪了两年,谁也找不着,这会儿居然就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眼见师徒两人要叙旧,此地没她说话的分儿,更不可能为她解惑,便请了个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还是去宝华宫。也不知道曦禾好点儿了没,刚才出来那会儿,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这种梵乐连她这个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听闻,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与姬婴有关,而疯疯癫癫的曦禾却知道,所以才哭得那么崩溃。
曦禾……和姬婴之间……必定是有着一部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灵相通的吧?
姜沉鱼一边木然地想着,一边往宝华宫走,还没走到宫门前,就见一人站在宝华宫的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的曦禾,晚风吹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裙,纵然仪容依旧精致,却难掩憔悴之态,不过十九芳龄的年纪,一眼看去,仿佛三十余岁了一般。
“姐姐?”姜沉鱼惊讶。
站在门前的姜画月闻声回头,看见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唤道:“姐姐……姐姐……”唤了几声,见她不应,且越走越远,一时心急,便厉声道,“站住!”
姜画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目光冰凉:“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听。”
姜沉鱼走到她面前,端详着眼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起这个人不久之前还满怀期待地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以为一切还不是太绝望,在得知妹妹回宫的消息时还会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人类,明明是一种宽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怨恨别人。
那么,反过来,当人类开始怨恨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伤害别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鱼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姐姐难道真要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中,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时也要给个说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无牵无挂。而今沉鱼自问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姐姐如此对待,沉鱼不甘心。”
姜画月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起来:“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摊开了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沉鱼,这宫里头不止你一个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大家都认了,你,凭什么不认?”
姜沉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呆。
而姜画月后面的话就说得更加肆无忌惮:“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庄回来,一无建树,二无子嗣的就让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给了你——这一点,也是宫里头所有其他的妃子们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愿意让你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么说,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见仁见智。大家都觉得这偌大的后宫在你的领导下,起码能比在曦禾的领导下过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其他妃子们都来得比你早,因此心底里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要担当璧国国母的头衔,就要吞下失败者们的嫉恨——这,是你一个赢家,该有的自觉。”
姜沉鱼咀嚼着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画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了自己:“沉鱼,做人不能那么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当这个皇后,就注定了……咱们姐妹,再无情意可言。”
姜沉鱼咬着下唇,颤颤地握拳,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这个皇后,姐姐就会原谅我吗?”
姜画月一怔。
姜沉鱼仰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当皇后,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画月被她流露出的认真所吓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在心里挣扎时,却见姜沉鱼展开唇角,朝她一笑。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块中间最先裂开的那道缝隙;仿若一匹织坏的纱布里最先抽离的那根线;仿若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突兀而直接、凄楚却刚烈。
姜画月心头重重一悸。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声音轻柔,但字字坚毅:“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这个游戏规则不公平。既然赢家该有被输家记恨的自觉,那么输家应该也有俯首称臣的勇气才对,不是吗?姜贵人,你见了哀家,为何不下跪?不参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觉么?”
“你!”
“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下跪叩拜,那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对你的失礼,耿耿于怀?”姜沉鱼说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下面的话,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终归是要说的,就算整个姜家都在亏欠你,我姜沉鱼,可没有对不起你。所以,见到你,我就要与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缠着你;你骂我,我当做没听见;你关门,我让人砸开;你装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画月听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你还要不要脸了?”
“总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开!”姜沉鱼说到这里,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哽咽了起来,“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画月推不动她,无奈地骂道,“居然还学会耍无赖了……”
骂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刚起,小腹处一阵疼痛,顿时呻吟出声。
姜沉鱼连忙抬头:“怎么了?”
“疼……疼……”姜画月捂住小腹,只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般,一时间,汗如雨下。
姜沉鱼连忙为她搭脉,姜画月痛得浑身无力,只得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里胡乱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鱼的目光却越来越明亮,脸上融合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后高声道:“来人!宣太医!宣太医——”姜画月没能坚持到太医赶到,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内心深处她骗不过自己——少女时候的她,是不开心的。
作为相府干金,生来衣食无忧,原本没什么挫折磨难好去不开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虽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还是意识到了很多潜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阴影。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孝成争宠。总觉得因为他是儿子,自己是女儿,所以母亲更偏爱大哥。但有了妹妹后,又觉得母亲好像也不是重男轻女,起码比起草包大哥,母亲更喜欢自小聪颖的沉鱼。
不过,她也喜欢沉鱼。
小时候的沉鱼,实在是个让人没法不去喜欢的乖孩子。
她记得九岁时,母亲准备带三个孩子去菩提台参佛,不料临出发的前一夜,自己却突然染了风疾,高烧不退。
母亲以跟菩萨约好了不能取消为由咬咬牙,最后还是出发了。她独自一入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边,替她换掉敷在额头的湿巾。她原本以为是丫环,但那人最后还脱了鞋子上床,钻到被子里。
睁开眼睛,那人原来是沉鱼。
沉鱼见她醒了,便冲她灿烂一笑:“姐姐,大夫说你的烧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么没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惊,因为,那是母亲最重视的一趟出行,已经有个孩子因为生病没能去,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也不去?
沉鱼将小小的脑袋往她肩膀下窝了窝,笑嘻嘻地说:“我跟菩萨约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说行。所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了。”说罢抱住她,两人枕着一个枕头睡。
她当时太过乏力,没法再去质疑,因此沉鱼这么说,她也便这么听了。后来一从奶娘那儿得知,沉鱼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怎么也不肯走,还取来六爻对母亲说:
如果连得三爻俱是单,则是菩萨让她陪在家中。
最后铜板摇出来,果然三爻全是单。
于是沉鱼就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事后她追问沉鱼,沉鱼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铜板给她看,竟然有一枚两面都是字,而剩下两枚全无字。也就是说,无论她怎么摇,都是单。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
“从哥哥那里拿的。哥哥为了跟人赌钱,特地从外头买的。”
“那他看见了怎么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赌钱,所以虽然看见了,也不会揭穿我的。”
“你……你连菩萨的事都敢作假……”她挑无可挑,最后只能搬出这个理由来训斥,不料沉鱼听了,却是张开手臂将她抱住,撒娇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