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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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们一片抽气声。
诚然,璧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妃得宠到这个地步的。
“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嫂嫂如此断言。
她听着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一颗心荡啊荡的,正混混沌沌之际,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声:“啊!淇奥侯来了!”
她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身体轻的没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却快的不可思议,瞬间便到了姬婴面前。
姬婴正在府里下人的带引下,走进会场。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离里,他前进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着他,须臾不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姬婴,距离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却又不一样了……
彼时的姬婴,丰姿隽爽,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旧是原来的五官,却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双眼深陷,瞳满血丝,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憔悴如斯。
她尚在惊悸,父亲已快步迎了过来:“侯爷病中还来,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请上座!”
姬婴笑了笑,递上贺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有一种心不在此的疏离感,等上了座,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过干了,别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她当年愣是没有看出来——坐在那喝酒的哪还是个人,分明是个痛苦到了极至的灵魂,在无声的挣扎与哽咽。
姬婴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见酒水溅出来漉湿了他的衣袍,她还看见他藏在案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的颤抖,她看见他最后推开侍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后花园。
她连忙跟过去,就见他抱着一座假山呕吐,吐着吐着,忽然开始轻声的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龙的男子跟在一旁,递上湿巾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回去……”姬婴的眼神恍惚起来,忽道,“不,我还要与薛采比箭……”
“侯爷,”朱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国,您忘了。”
“是吗?”姬婴显得很惊讶,喃喃道,“去了燕国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去了燕国……去了燕国……”
“侯爷,咱们回去吧。”朱龙伸手去扶,姬婴却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朝后退了几步,等再立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暗,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龙,我不想回去……”
“侯爷……”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越来越凄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正是去年射箭时戴过的那只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颜色也变得浅了许多,隐隐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婴盯着那枚扳指,眸光闪烁不定,由浅转深,又从深变浅,最后低低一笑:“罢,罢,罢……”他一连说了三声罢字,然后将手一扬,做势欲丢,但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脸上悲色渐起。
朱龙在一旁叹道:“侯爷,你……这是何必呢……”
“丢、不、掉……朱龙,我丢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还是,舍不得丢……呵呵,呵呵呵呵……哎——”声音一颓,手虚软的落下,握着那枚扳指,低头不言。
风声呜呜,几朵云移过来,遮住了圆月。
姬婴在斑驳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鱼就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想着这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忧愁。他明明那么睿智多才,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么温文,永远能将情绪用微笑掩饰的滴水不漏……然而,这一夜,这个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涂又低头沉默的男子,虽然不再如之前那么风姿隽秀,高雅难言,却让她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一种疼痛。
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就会疼。
很想过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软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难过;
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恢复之前的明朗与风光;
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
然而,脚步却迈不开,只能那样安静无声的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
公子,你可知,其实,在姜氏决定与你联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见白璧染微瑕。
此去经年却不察。
第十三章 红豆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目处——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的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壁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妃要那本册子。”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的睨着她道:“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去找……”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你……帮我捞回来了?”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姜沉鱼一怔。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他这番话说的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鸠的耳珠。”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的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的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的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还是涵祁?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它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的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的来这了。”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的旭暖。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的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