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第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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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了!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的声音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已是泣不成声。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声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微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微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贲张,再次震几。
“陛下,”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微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里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在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转对司马错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指着东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此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二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一会儿修好的栈道,凝眉注目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此道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若是误下国事,末将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即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秦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两腿朝马肚子上一夹,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扯在下做啥?”
司马错勒住马头,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跟他老相识了。”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御手是公子华。一头花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待车马驰近,上大夫樗里疾扫到二人,勒马报予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呵呵笑道:“两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次起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好与司马错一道,策马走在队列中。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临时堆起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在他身后,各按品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皱眉凝思一会儿:“难道会是陈轸?”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何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了!”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不一会儿,“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挥手道:“奏乐!”
骑在马背上的军乐手开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即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惠文公见他走到近前,也跨下台子,迎上前去。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声贺道:“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鞠一躬,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惠文公还他一揖,呵呵笑道:“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进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随即调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你一定带回稀罕物什了,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笑应,“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呵呵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神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继而哈哈大笑,“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来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巴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
公子华放下爵,两眼盯着张仪,呵呵笑道:“张大人,酒的事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必是有啥事儿?”
“没事儿。”张仪呵呵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公子华指着酒爵:“那……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当然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作个鬼脸,苦笑一声:“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竟然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呐!”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心满意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