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去死-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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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相处模式——心理医生和来访者。
好吧。
“我以为那只是一篇小说的情节,虽然那篇小说以非常奇怪的方式呈现到我的眼前,但我依然以为那就只是个小说,虚构的人物、虚构的情节、不存在的谋杀。”我又停了下来,但这次只是习惯性的停顿。
“你真不像一个有倾诉欲望的主动来访者。”钟仪说:“你像在说故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留一个悬念。”
“噢,职业习惯。所有的事情,经过我的脑子,就自动排列成这样的结构顺序了。这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你听得更认真不是吗。让我从头说吧,在我开始这段旅途之前几天,确切说是出发之前两天,我在电脑里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当然我从来没有设置过这么一个东西,也没有见过别人动我的电脑。我这么讲,其实是想说,尽管我有定期杀毒的优良习惯,但以我拙劣的电脑水平,如果有高手黑进我的电脑,偷偷做了这些手脚,我是完全没有防御能力的。毫无疑问,文件夹和里面的小说WORD文档肯定就是这么来的。而我发现它,也是通过一个很奥妙的方式,一个病毒的删除提示,多么精巧的设计,那位黑客一定观察了我很长时间,知道了我的电脑习惯,包括杀毒周期,才想得出这样的办法。”
“文件夹里的小说,就是写戏台凶杀案的?”钟仪说。
“对,实际上是小说的片断,没有完整的人物交待和前因后果,主要是杀人的描写。夜黑风高,雷雨交集,头顶烛台,秦腔哭丧,一刀割喉,剥衣枭首。这些描写,很细致,很生动,很残酷,非常有画面感。”
“听上去,很有你的风格啊。”
“不仅是我的风格,而且打开文件还需要密码,密码是我的生日。这是精心设计过的,围绕着我的一个阴谋。直到我走上戏台,意识到小说里的凶杀案真实发生过,并且至今未破,才明白,这阴谋比我想像得更……”我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其实应该说,它正如我的期待。”
“我一直在问自己,布下这一切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以真实案例为素材,模仿我的笔法写了小说,送进我的电脑等我自己发现。而巧合的是,两天之后,我就真的来到了嘉峪关,来到了现场。我们这一路的行程,可是在一个月前就确定了啊,这里头……呵,我能不能问一问,这条线路是谁选的,出发的时间,又是谁定的呢?”
“你……在问我吗?”
“是啊。”
“难道你的身份又从一名来访者,转换成侦探了?”
我怔了一下,耸耸肩。
“所以你还是愿意暂时当一名来访者。”
“好吧。”
“那你得坦率一点。如果你对自己没有一点疑惑,以我通过小说对你的了解——我认为这种了解还是相当深入的,你碰上这样一件事情,只会感觉到兴奋。一个挑战,一个和迷雾中对手博奕的机会,多让人着迷啊。可现实是,你烦燥,有压力,最终竟然成为我的来访者。这样的反常只代表一点——你在怀疑,怀疑这篇小说……真的是你自己写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在膝盖上翻过来,又翻过去。这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一双文人的手,曾经劳作留下的茧子,已经退到皮肤下,几乎瞧不见了。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我慢慢地说。
钟仪看着我。
“我也的确一直在想这种可能性。”又过了一会儿,我说:“因为我毕竟不知道,那五年里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而戏台凶杀案发生的时间,正好在这五年中。”
“一九九五年,你空白记忆的第二年。那年你虚岁二十。”
“从逻辑上,既然我想不起那五年自己做了些什么,那就无法排除可能性。尽管这只是微弱的、需要很多想象来填补细节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曾经真的做下这么一桩案子,因为某个原因遗忘了,也许是我自己选择性遗忘的。但是,在我开始创作的时候,哦我刚才忘了说,这篇小说的创建时间,正是我埋头写作《古井、眼珠、牙》的时候。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写作到深更半夜,许许多多的意象在我脑海中此起彼伏,我能看到大量的画面,我试着把其中一些捕捉下来,串在一起,最后形成了小说。而在这过程中,我不讳言,有些时候我是失控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也许某个潜藏的人格曾经控制了我,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复苏,写下了这些。那个拥有失落记忆的我,把这些记忆写出来之后,又因为害怕,重新封存起来,变成隐藏文件藏在我硬盘的角落里。最后,当我恢复正常,嗒!”
我打了个响指。当然,声音有些闷。
“第二人格重新沉睡,复苏的记忆再次被遗忘。直到现在,我被一个病毒带回到这扇封闭的大门前。打开这扇大门,我就重新成为了一个谋杀者,一个砍下别人头颅,高悬城头的屠夫了。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你依然不够坦率,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对你有所助益的话。你在不停地想这个‘微弱’的可能性,如果它真的是无稽之谈,怎么会如此困扰你?”
“人的思绪,总是会往最坏处去。”
“但事情也总是往最坏处去的。噢,我这么说不是在暗示什么,而是你的小说里,任何事情只要可能变坏,那就一定会变坏的,不是吗。”
我不禁笑了,摇摇头:“作茧自缚。我会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失去的五年。记忆完整的人,是无法想象,失去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是生命中一段触目惊心的空白,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在,中间那段白就格外的突兀,突兀到你每时每刻,只要闭上眼睛,它就在那里,苍白得像个黑洞。那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可能有任何东西。你总是会去琢磨,那五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就连我的读者都在不停地猜,我这个当事人,当然更困惑十倍百倍。当你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再可怕的事情都会被你想出来,尤其我这么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你有没有夜半醒来,睁眼盯着黑漆漆天花板的经历,你明明知道那里只有一盏灯,但看久了,黑暗与黑暗的边际就模糊了,它会慢慢扭动起来,像只妖魅。”
“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么多谋杀小说,为什么那些杀人的场面,血淋淋的细节,阴森的诡计,我全都能信手捻来,究竟是我有天份,还是我在那五年里干了些什么。没错,你们这些读者最爱讨论的话题,其实我早就千百次问过自己。那些我坐在电脑前静思时,突兀地在眼前出现的画面,究竟是灵感,还是过往经历扭曲性的再现呢。这些事情,说我每天都在想,当然也太夸大。可是哪怕几天想一次呢,如果一个人,每个星期都要拷问一次自己,究竟有没有杀过人,那是什么日子,你能想象吗?”
“那五年,你真的是完完全全,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钟仪问。
“我是在和田玉龙河边的一棵槐树下醒来的,所有关于我的个人简介里,都有这么一句。其实呢……”我冲钟仪笑笑:“其实也的确如此,只不过,我少说了一些。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情,说多少,怎么说,大不一样。比如你,当你看到我简介中的这一句时,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有这样一幅画面,青年在老槐树下大梦初醒,阳光斑斓,树影婆娑,他撑着懒腰慢腾腾坐起来,脑袋正混混沌沌,昨日种种,如烟似雾,如梦似幻,仿佛一梦经年,这梦连同数年光阴,被太阳一照,全都初雪般融化,再记不不清究竟了。”
“真不愧是作家,形容得贴切极了,是这样的感觉。觉得你就是南柯一梦,去槐树洞里的蚂蚁国做了南柯太守,醒来却什么都忘记了。”
“呵,实际上,我醒来的时候,遍体鳞伤,觉得自己就快死了。那时我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头上也有伤,所以我的失忆,应该是头部受创造成的。”我瞧着钟仪,她听得很专注很认真,在我说到自己受伤时,她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
“最惨的是,当时我还不敢呼救。”
“为什么?”
“原因你刚刚看见过了。”
钟仪皱起眉,摊了摊手,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手势,表示她压根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噢好吧,我又忘了自己的来访者身份了。说真的,我想我并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要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病人状态,还真是麻烦啊。
“因为我发现自己挂着这个。”我说着,把挂着的玉坠取下,递给钟仪。
“从前见过吗?”我问她。
“和田白玉?当然见过啦。”
我盯着她看:“真见过?”
“白玉嘛,又不是龙肝凤胆,不过见的当然不是你这块。”
我笑了:“不,你没见过。”
这是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八十七克,卵状。在最尖端打了个小孔,穿了根褐绳便于挂戴。和通常的挂件比,这块石头其实过大了。但当作把玩件,又太小,不上不下,尴尬。
“和田白玉开采的历史号称八千年,十十足足成规模的开采,也有两千年左右。经年累月到今天,连挖掘机之类的重机械都用上了,产量反倒骤降,实在是因为已经挖尽了。现在常见的所谓和田白玉,只不过是俄罗斯料或青海料而已,同是昆仑山脉所产,外行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现在你手上的这块,不仅是和田白玉,而且是羊脂白玉。”
“羊脂白玉?”钟仪问。语气之间,却并没有多少惊讶。
“呵,就和现在不管山料还是山流水,都敢称籽料,不管俄料青海料,都敢称和田料一样。不管是什么白玉,都敢说自己是羊脂级。但实际上,多少采玉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块羊脂白玉。更不用说这么大的了。”
我这么一说,钟仪才认真打量起这块玉。
“有比这块更白的,但羊脂羊脂,本来指的就不仅仅是白度。真实的羊脂是什么样的,用此来衡量羊脂玉,就差不离了。你看这块,是不是像在往外滋着油,这可不是抹了我身上的油,天生的油性,再加上这样的润度,哪怕不是羊脂,也能让玩玉人舍不得放手。至于白度,正白之外,有偏黄的有偏青的,羊脂玉的白度当然要高,但也不是正白,而是略偏黄的白,还是那句话,像羊脂。达到这两条,就可以说是羊脂玉了,就算是指甲盖这么大一小块,都是珍品,我见过上海博物馆一位玉石专家有一小块,挂在身上宝贝极了。但如果按最严苛的标准,那么在这两条之外,其实还有第三条,这就近乎传说了。”
钟仪把玉拿到光下细看,问:“你的意思,这一块,就是传说级的羊脂白玉?”
“那天我醒过来,发现挂着这么块玉,尽管沾了血污,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好东西。我是好玉的人,伤成那样,还是第一时间把玉拿到旁边的河水里洗了洗。我洗了又洗,总以为没洗干净,几遍之后,才意识到,原来这上面朦胧罩着的浅粉色,并不是血。你要看得很仔细才行,在白色里,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粉红。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羊脂白玉,那新鲜的羊脂,可不也得有层血色吗。”
“好像还真的有点泛红呢,你不点破,我可瞧不出来。”
“那是,如果红的明显,那还叫白玉么。当时我被震住了,这块东西,价值连城。洗玉的时候我认出玉龙河了,从那往外走,碰见的人里十个有八个是采玉客,羊脂白玉要是露了白,嘿。我硬撑着自己走了出去,两天两夜。中间很有几次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