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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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歪着脑袋盯住他;像是审视对她撒谎的委托人一样;问道:“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神仙;仿佛天下没有一件事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你对我又有多少了解?”
香川郑重道:“我还不了解你的肉体;但我了解你的灵魂。”
他这是第二次对她讲这句话;上一次讲;是在他们两周前下山的时候。当时;他脚上的水肿已经基本上消退了;只是依旧很疼;支撑身体的时候让他头上冒汗。
“还说自己能行?”两天相处下来;美美变得嘴上毫无遮拦;但手上却热情;抢过香川的背囊;横在她的背囊上边。这样一来;香川从后边望过去;便只能看到她的两条长腿。
他指点美美朝水库的方向走。虽然这与他的来路正好相反;但他相信;有水库就会有看守人;也必定会有公路和汽车。
山坡上是大片的次生林;树种繁多;杂乱无章;多是些没有经济价值的树木;然而;对于香川来讲;繁杂的树种却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愉悦。初秋正是山中最美的季节;松脂撩人的香气似是凝结成一条条粗大的巨蟒;突然之间你会被它包围;被它捆缚成一团;那种甜腻腻的味道能让你春心荡漾。几步之后;你又可能毫无防备地脱离了松香的纠缠;就仿佛吵闹不休的旧情人终于另有新欢;却把你丢给了马鞭草和唐菖蒲的青苦。
山中多变的气味;似是攫住了香川大部分注意力;脚上的疼痛也就不那么恼人了。护林员踩出来的小路弯弯曲曲;他一步步小心地迈步;时常驻足下来;皱起鼻子追踪林中出现的新气味;便不觉间落在了后边;偶尔只能看到他的背囊在前边的林木间晃动。
“歇一会儿吧。”美美远远地叫道。
转过一大片山榆树与榛树的混杂林;他先是发现了溪流;又看到了坐在水边岩石上洗脚的美美;最后被那对纤巧可爱的脚踝震惊了。他呆呆地停在那里;仿佛雷击后的树桩;外表木然;内心却在灼烧。
美美嗔怪道:“下来把脚泡一泡;止疼的。”
冰冷的溪水似是咬了他一口;他还是强把脚按了下去;伤痛处立时一片清凉。
他冲口而出;说道:“我见过你的脚踝。”
“你被蛇咬了么?竟然说胡话。”美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故意放肆地在他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我当真见过你的脚;就在几天前。”香川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一生相信征兆;相信机缘;美美这两次毫不相关;却意义重大的出现;意味着完全彻底的偶然被这对可爱的脚踝注入了必然的因素。
美美似是被他脸上的郑重吓住了;半张着口;帽檐遮掩下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只警觉的大鸟;半晌方道:“这种泡妞的办法很像是邪教在引诱信徒。”
香川沉重地摇头:“这不是泡妞;而是机缘;是天道轮回。”
“你是说;我们两个命中有缘?”
“是的。”
“胡说八道。”美美大笑起来;以至于流出了泪水。“不过我还是很受恭维;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讲过这么动听的话;谢谢。”
“真理必定是美的;你受感动理所应当。”香川锲而不舍。
美美跳入溪流;转到香川近前;问:“你硬说我与你有缘;可你又知道我些什么呢?”
“我还不了解你的肉体;但我了解你的灵魂。”
听到这话;美美笑得痛苦。然后她伸出双手扳住他的头;在他唇上恶狠狠地吻了一下;道:“好啦;这下子你连我的肉体也了解啦。”那天;他们在溪流边发现了大片的水芹菜;摘下来洗净切碎;拌上袋装的沙拉酱;俩人饱餐了一顿。
“你当真相信机缘;还是把它当作骗女孩子上当的手段?”美美问。他们此时又转移到了一家德国人开的西餐馆里;继续着方才咖啡馆中的谈话。
香川道:“佛说‘不可说’。类似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议论的;我们就如同混入江河的露珠;不论漂流到哪里;都是早便安排好的。与露珠不同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征;比起没有自我的物类;算是幸运得多了。”
美美很明显也在缓和方才紧张的气氛;故意顺着他的话题问:“你又怎么知道露珠没有自己的特征?或许它也会思想;也有感觉;只是人类无法理解罢了。”
听到这话;香川间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你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吗?你刚刚发现了‘万物有灵’的思想。了不起呀!古人发现这个思想不知道用了几千年。你真让我羡慕;具有如此敏锐的智慧。”
美美把嘴一撇;道:“我可不想当什么迷信思想的发明人;你要是喜欢;拿去玩吧。”
“可我想要的是你的全部;从肉体到精神。”香川叫道。等到九个月之后美美离他而去时;他方才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大约是他感情最炽烈的部分。
不想;美美听到这话却生气了:“你已经得到了一切;还说这些肉麻的话干什么?”
“我只发现了你的精神;并没有得到你的肉体。”香川自觉比窦娥还冤。
美美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那天;在水边;在睡袋里;你已经亲近了我的身体。”
香川却对此毫无记忆。那一晚两个人在山中偶遇;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他基本上都可以回想起来;如果出了那件事;他绝不可能忘记。
结果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约会;每当谈及两个人的关系;结局多半如此。但香川并没有追随怒冲冲离去的美美;而是兀自坐在那里;一一考证那一夜的情景:
……她喝了咖啡;
……她戴了顶扬基队的棒球帽;
……她的香水带有飘乎不定的柑桔和花香的味道;应该是夏奈尔的《风度》;
……她的登山裤是可以随时拆解成短裤的那种;
……她的眼睛大大的;目光厉害;
……她的手上有力气;可以折断树枝烧火;
……她有一只充气枕头;
……她的睡衣上绣着可笑的小熊;
……她的睡袋;
糟糕;她的睡袋是什么颜色?香川回想不起来她的睡袋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她整理睡袋的样子。
临睡前他们讲过话么?讲了些什么?
但香川还是不相信他们曾在同一只睡袋里睡过;尽管他确实有一只双人睡袋。
3
那年冬天;在他们同居几个月之后;香川再一次回到山中的小溪边;去印证美美强加在他头上的观点:他们在山中早便有了肌肤之亲。然而;他却痛苦地发现了一个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理由——远处的湖泊;也就是那座水中有许多大鱼的水库不见了。
他记得;那天下山的时候;他们走到水库边已是黄昏时分;梨形的火烧云铺满了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香川试探美美的反应。
“所以你发起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美美证实有雨;同时麻利地把宿营的物品整理好。她有一条黑色的单人睡袋。
“你还记得那座水库么?就是我们划船穿过的那座水库;有条大鱼险些跳进船里?”他继续寻求正确的答案。
香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座沿着S形的山谷建起来的水库;水面只有几百米宽;却极长;长得让他们划行了几个小时才到水闸。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少见星辰;两边黑黢黢的崖壁向他们倾斜过来;近旁时时传来一阵险恶的击水声。他有些害怕;因为周围空无一物;所以就更加的担心;直到一条白亮亮的大鱼从水中跃起;砰地一声撞在船帮上;又翻身落入水中;他紧张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不论何时;只要有生物与你存活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他不惧怕任何活着的东西;他只惧怕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那天是美美在划船;她很有力气;运动衫下的乳房仿佛男人发达的胸大肌一般平坦;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小臂上攀岩者才会有的那种精致的肌肉。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性感女郎;而应该是那种让男人又爱又怕的女人;他们怕她;必定是因为没有信心征服她。香川心中七上八下。
美美突然道:“三更半夜的鬼也没有一个;你唱支歌吧!”
“没有合适的歌。”香川正在仔细观察;品评她;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实在没办法;喊两嗓子也成。”美美划船的动作优美;双浆起落整齐而有节奏。
香川不大会唱歌;却会唱大鼓和单弦;平日里在家中闲来无事;便唱两段哄自己开心。不过;大鼓词中的女主角不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崔莺莺;便是命运不济的杨贵妃李慧娘;没有一个适合眼前这位肌肉结实的女律师。
无奈之下;他便击节按板地唱了一段应景的单弦《风雨归舟》;果然招来一场大雨。
香川认为;正是这一晚美美给他下命令唱歌;而他又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命令;便奠定了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也就是北宋那位“好宾客;喜畜声妓”的陈季常先生与河东狮子吼柳氏夫人的关系结构。
他爱她;但又怕她。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与竹君过上了另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放了一次轻闲的带薪长假;尽管与竹君的生活对他存在着另外一种压力——性玄学的压力。
就在这次故地重游的时候;美美抓着他的胳膊;在营地周围到处走;像个调查犯罪现场的侦探;不住地指出所谓的证据。
她的这种固执又认真的劲头;香川早已经领教得清清楚楚;与她争辩的结果很可能是拳脚相加的暴力结局;但是;他在内心深处坚信一点;这绝不是他们当初宿营的地方。像美美这样一个在山中会迷路的人;不可能准确地找回到那里;即使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宿营地在什么地方;况且有明显的证据——水库不见了。
于是;这次在美美逼迫下的故地重游;便成为了一种对相似的找寻;而不是如美美所说的;“找到那里;我要把咱们同睡的地方指给你看;免得你不认账。”
然而;香川却认为;他相信自己确实看到并穿越了水库;手上沾到过那带有山间野意的湖水;尽管在水上旅程的后半段他由于过度劳累和高烧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住进了山脚下的小县城。
同时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不可改变;那就是他与美美的关系。今天他被拉进山里来;表面上是求证俩人各自记述的真实性;实际上美美求证的是她在他身上的权威性;是要进一步证实她对他的控制能力是否依旧如臂使指般便捷。
其实这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早在几个月前美美搬进他的小楼;与他开始同居生活的那一刻之前;她的权威便早已确立;而且得到了他热烈的欢迎。当时的情形;就如同在他身上刚刚建立起一个全新的;革命性的新政权一般;令他欢欣鼓舞——至少他当时的表现达到了这个水准;尽管他后来对这种贸然的激情有些不解。
命运和机缘不可抗拒;外来的强暴与压力反而会成为促进生命发育成长的关键动力。香川分析过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再将庄子的“无为”和“不逆”的思想在内心深处加以个人化之后;却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居然与犬儒主义有相通之处。犬儒主义不了解宿命和机缘;但他们相信“屈从”也是力量;而且是一股强大得足以战胜统治者的力量。
4
美美显然是个眼大心大的女人;她对香川独自享用的这座足有80年历史的小楼;最初并未表现出女孩子们通常会流露的惊讶与艳羡。
“这院子里植物太多;又是葫芦架;又是螃蟹缸;还有竹子;不清理出来;根本没有地方停车。”她与以往搬来与香川同居的女子大不相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羞涩或得意;而是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便开始了精明的女主人式的批评。
“房子也太旧了;如果不装修;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