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为王-第2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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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彼此瞠目而视,半响过后,却都是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老了”王骥捶打着自己的腰,笑道:“不必太久,二十年前,老夫也不能伏下这一口气,非得和这小子斗到底不可。”
“我却没有这种雄心了。”胡濙笑过之后,面色也有些潮红,不似平时那么淡然的模样。想了想,便又道:“现在这种做法,我倒替他担心后手。”
“怎么呢?”
“平心而论,现在下头是闹的不成话。你我为官的时候,哪里敢擅发驿发,哪里敢滋扰地方,不要说官位保不住,名声也坏了”
“是的,是的,夏老先生在位,我可不敢”
永乐年间,正臣很多,从永乐到宣德年间,夏元吉也是极为出名的一位,此公为吏部尚书,执法森严,官员有犯禁违例的,绝不轻赦,所以士风颇佳,正气一扬,歪风自然敛迹。
所以在当时,百姓负担小,官员风气正,所谓开国盛世气象,就是官场气象,而身处局中之人,也很容易能感受到彼此的不同。
“于谦可惜了。”
突如其来的,胡濙摇头叹气,说了这么一句。
“是,后辈之中,我就看他还不坏,有洪武、永乐年间的大臣气象。可惜,他太固执,没有权变。正自己可以,想叫他正别人,就难了。”
“嗯。表率并不是说要以身作则,而是要管住别人,于谦这一生,没有弄明白这个道理所在啊。”
“是的,是的,我亦云然”王骥说着兴奋起来,掀着白胡子,目光炯炯,看向胡濙,问道:“那么,我要请问,为什么说张佳木后手难继?”
“好”胡濙也被勾起谈兴,对着王骥道:“老东西,我来问你,要说反贪肃腐,我大明谁能比的过太祖高皇帝?”
“比不过,比不过”王骥大摇其头,白胡子乱成一团,嘴里只道:“当年那是剥皮实草,先前是有多少多少,后来只要查出贪贿来,一律都是如此。我小时候,在家闲着没事,常到土地庙里去看去,多咱时候,也少不了有一两张人皮在庙里”
“说的是喽。那么,我再问你,洪武年间,止住贪贿没有?”
“当时官风甚好……不过,还是止不住啊。”
“那么点俸禄,还打折扣,一家老小都要养不活了,还要延请幕宾帮着办事,还要讲究官体,你说,怎么办?”
“老夫当年,也是收印结银子,好在家中有些薄产,不过,在为小官的那些年,也真的折卖的差不多了。”
“家中无产的呢?”
“那也只有贪了,不然,当不好官,也要被杀。贪污,毕竟不是真格全被查了出来,也有贪了没事的。”
说到这,两人都是摇头苦笑,身为洪武年间的生人,对那个年代的情感也是极为复杂。一方面,洪武年间百姓的负担很低,军户的负担也低,毕竟将领们还不大敢怎么奴役他们,而战乱之后,有一块地方能够吃饱饭,养活家小……这已经足够幸运。洪武年间,权贵被诛杀的纪录太多,导致他们不敢违茶盐之法,不敢兼并土地,不敢欺凌弱小,李善长身为国公,身为太祖皇帝身边的第一文臣,犯法回家,想修一下房子,找同为国公而且是军队一系的高官汤和借调军队帮助修理房舍,结果一转眼汤和就把李善长给卖了,因为汤和知道,如果他敢借调士兵给李善长,那么,尽管他多年来从不犯法,尽管他和朱元璋,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他也敢肯定,到时候走向刑场的就不止是李善长一个人,还要再加上他汤和的全家老小一起陪葬
结果如何?李善长虽不因此事伏诛,但最少,就是死在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驸马欧阳伦,违茶禁,被太祖下令活活鞭死。侯爵朱亮祖,欺凌地方官员,使太祖误杀知县道同,结果活活鞭死。
这般的例子,实在太多,早起上朝,晚上不能回家的,也实在太多。
但当时的百姓,日子过的确实不错,所以现在的民间,提起洪武年间,自然是赞美多多,百姓,是不大理会上层的做法如何,是对是错,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日子过的如何,是好了,还是坏了。
想起当年的岁月,为官者,却是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自然也是知道,朱元璋是难得的圣主,皇帝不是一味杀伐就能立威的,要能控住局面,手腕也得雄强才行。崇祯其实也很能杀人,但越杀就越不对劲,越杀越失众心,比起这个,朱元璋才是天生的杀人者,人头滚滚,权位稳固,想到这里,两个老头一起对天拱手,神色复杂的道:“圣恩,圣恩”
第五卷 权倾天下 第六百一十二章 治乱
说到这里,王骥已经大约懂得了胡濙的意思,他神色不悦,手指拍打着窗户,沉吟着道:“我想,源洁,我懂你的意思了。”
“唉,我倒但愿你不懂。”
“怎么能不懂?”王骥苦笑,“就是说,张佳木再强,总不能比太祖高皇帝强。治标,亦不能治本,所以一时得手,然后贪风复炽是必然的事。”
“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么,就成了纯粹打击政敌的工具了,没有意义。”
“张佳木的用心,我看倒不是这么小,但是,我看结果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意外。”
“其实,”王骥欲言又止的,“张佳木倒是和我说起过,治乱之道,为什么隔二三百年,由大治到大乱,他的意思,这就叫兴亡轨迹,是有规律可究的。按他的说法,就在于王朝之初,开国之君能够驭下,所以官吏勤奋而廉洁,百姓因此而安然平顺,不会生事。而时间一久,即位之君生于深宫,长于阿保之手,有的懒,有的勤,有的更愿意写写画画,不愿理政治民,那么,怎么能保证国家平安,又怎么控制的住官员勤奋廉洁如初?所以到了中期,毛病就多,总会出一个大乱子,使得国力骤然下降,接着,就是末世光景。源洁,你看,他说的对不对?”
“对,太对了”
三百年一大乱,在当时虽然有人提出,但绝没有人总结归纳的这么仔细,这么有迹可寻。胡濙一听完,就已经是神情鸡动,大加赞赏了。
“那么,”胡濙接着道:“如何跳出这兴亡规律呢?”
“依你说,有没有办法?”
“没有……”胡濙显然也不是草包,早就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但他的答案显然是悲观的,听着王骥发问,他摇了摇头,道:“帝王由圣明到平常,再到昏聩,甚至残暴,这都是无可更替的事实。你看,从周朝的文武二王,再到幽、厉,汉之文景,再到恒灵、唐之太宗比起僖宗,宋之太祖太宗,比起钦宗,哪一朝,不是由治到乱,帝王血脉,也是由强到弱。从来没见过,一朝亡国时,帝王能英明如类祖宗的。”
“帝王不成,大臣呢?”
“大臣又没有全权,有全权的,就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了,比如杨坚,李渊。”
“如果大臣有全权,又不篡逆,如汉之诸葛亮呢?”
“那也不成,一个人再强,也不能成为整个国家的救星。”说到这,胡濙也面露吃惊的神色,他看向王骥,笑道:“佳木该不会是想当这个人吧?”
“我看蛮象。”
“这可真真是天大的野心。”胡濙沉吟着道:“要说权势,魏国公、英国公等诸家也不及他,宦官也得让他三分,现在又打倒了咱们,这个国家,除了皇上,也真的没有人可以制约他这个人了。”
“皇上也会让他几分的,皇上虽不算明君,但信起一个人来,还是能包容的。当然,皇上一般也不大信人就是了。”
“但愿他能成功吧。”胡濙不大想谈下去,他笑道:“今天晚上,谈的够多了说实话,我们是已经故去的人了,虽然人还在世上,但实在的精神,却已经死透了。”
“是的。”王骥承认,“我每天睡觉,想的都是永乐和宣德年间的事,正统和景泰这二十多年,说实话,老夫不大在乎,也象局外人一样。”
“为儿孙计,说真的,”胡濙劝他道:“叫增儿不要和张佳木斗下去了,他不是对手。”
“你该知道,”王骥苦笑道:“我这个嫡孙是什么脾气,劝是劝不动的,而且,当初是咱们拱他出来,现在叫他收手,也是难了。”
“你这个孙儿,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只是,在见解上,看来是不及张佳木了。也真真是出奇,张佳木的父亲,我们都熟悉的人,谨愿朴厚,很老实缜密的一个人,当年给皇家当秘密差事,辛苦一场,落个没下场,因为这个,所以皇帝和咱们有心照顾,愿本以为,此子当个指挥佥事就算到头了,谁知道竟是现在这局面人生,真是从何说起。”
“儿孙自有儿孙福,”王骥倒是看开了的样子,笑道:“我是不打算再问世事了,这一回的事,我已经看清,咱们这位一手扶植起来的小子已经不是咱们能掌握控制,更加不是咱们能对付的人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一边笑看。说真格的,我对他的治乱循环很有兴趣,倒真的想再多活几年,看一看他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哼。”胡濙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太过迷信于人了,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乃是天道,人力是无可挽回的。张佳木要是逆天而行,下场可能会很不好。说真格的,我倒想看看,这一次肃贪之后,他有什么动作,不必把话说的太多,就能把官员贪贿和驿站的使费降下来,再把迎来送往的应酬规矩给改了,这样,老夫就伏了他。”
“谁知道?”王骥笑道:“话可不必说太满了,你这个礼部尚书,可不要被他抓到什么把柄,到时候闹个没脸,可就把一世的英名都丢光了。”
“我可不会叫人抓小辫子”胡濙神色泰然,道:“老夫已经决定致仕了”
“什么?”这一下连王骥也大为吃惊了,他道:“你能舍得?”
“有什么不舍得的?”胡濙淡淡一笑,道:“从宣德年间到现在,一晃三十年了,还有什么没够的?”
“这……”
“老王头,不必为我可惜了。倒是老夫致仕之后,不打算留在京师居住,预备回乡闲居。京师虽好,到底不是故乡,老夫想饮家乡的水,想笑问乡间童子,是否还能听得懂老夫的家乡话?说真的,衰朽老翁,没有几年活头,原本还有雄心能带一带小辈,不要把国事弄的太坏,现在看来,老而不死为贼,还是老了不肯认账,想多赖几年,现在想想,真真是可笑,可怜,可悲”
他这般说法,是把王骥所有的劝告的话语都堵在了嘴里,根本说不出来。呆了半响,王骥才道:“你若走了,老夫也回乡算了,和人放放牛,看看风景,也比留在京师气闷的好。”
胡濙走后,和王骥一个行辈的人是一个也没有了,就算有耿九畴这样相差不大远的,但彼此间气味不对,平素没有什么往来,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吏部王直,也是致仕回乡了,王骥想想,竟是老泪纵横。
“何必如此”胡濙劝他道:“人生如戏,有开场,就有落幕的时候,你我少年科名,中年戎马,老年操持国柄,是为国之重臣,再加上活到这个年纪,子孙满堂,富贵已极,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唯一可做念想的,就是身故之后,见到前朝诸位君皇,我们要如何回奏现在的国事,是好,是坏,将来天下事会如何,这才是我们这样的阅历,境遇,年纪才来操心的事”
这番话,也是当真说出了境界,王骥不觉频频点头,两个皓首老儿,此时只觉得心境平和,而回首一生,倒也真的不曾虚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