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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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寸土寸金,名流云集的地方,平常百姓别说流连,打那儿绕一圈恐怕都要受不少闲气。吃人的社会,金字塔般等级的架构,段祈樊再次领略了一番。只是摆架子的达官贵人他并没少见,可摆高架子的情妇倒是头一次见。
从何滟下楼到走进客厅,区区数米路程,她竟可以走上近半个时辰。并且每走一步都要翘起小手指,轻捻着镂空花纹的紫色雪纺长裙,有意露出脚上那双绛紫色的高级女装鞋,鞋面上装点的数枚浑圆的珍珠,贵气十足,更能凸现她的身份。她就是要让楼下所有人看仔细,她连鞋上一颗珠子都比他们值钱。段祈樊从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女人,但仅看了她一眼,便牢牢记住了她的脸。
她的五官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精致,尤其一双杏仁眼美得最为极致。只可惜她太爱高昂着脖子,人就好比她那排密长微卷的睫毛,总是时时刻刻上扬,不肯低垂。仿佛满屋惟她一人,其余全是陪衬,可有可无。在她的领地,她可以肆意发号施令,如果高兴就得空理你,不高兴便当你们这些人全是狗杂碎。
“何小姐,您想听哪一出呢?先前安排好的不入您的眼么?”班主迎上去,很客气的请示,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何滟好不容易走到绒毛面的流苏沙发边,还得让身后跟随的女佣人将裙角轻拉方肯坐下。继续旁若无人的盘弄着胸前卷发,等着女佣人将她昂贵的裙角铺平才答话:“原先那个有什么好听?撤了吧。”只此一句,戏班几日来的准备前功尽弃。好歹也是名戏班,怎被个女人折磨得这般难看?莫说班里的名角儿脸上挂不住,就连段祈樊这个跑龙套的都看不下去了。
班主脸上难堪,可场面话还得圆:“那何小姐今日想点哪出呢?”他将曲牌递过去,任她点。何滟蔻红的指甲逐一从曲名上扫过,撩拨得个别有色心的小伙子们心潮暗涌,仿若她玉指滑过的是他们胸膛。呼吸间,她润圆的长指倏地定格:“就这出吧。”
“何小姐想听《长生殿》?”戏不难唱,只是班主觉得不合时,嫌兆头不好。但见她不耐烦的蹙紧眉,似乎不容许别人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也就作罢。曲牌收好,作个揖扬声道:“承蒙何小姐看得起,我们自然卖力表演不扫了您的兴。”
“老袁。”何滟忽然偏过脸唤管家,一个穿着马褂的老头子赶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带他们去小客房准备,什么时候开唱我自有指示。耽误的时间照价多补一倍。”
“欸,我这就照办。”老管家应声,朝班主等人拱手作揖,“劳烦各位跑这一趟!先到客房休息缓个气,表演起来才更有劲啊。”
“有劳了!”班主答礼,仍不忘客套。“何小姐,那我们先下去准备行头了。”
何滟窝进沙发懒懒点下头,眼睛分秒不离茶几上的摇式电话。忽一咬唇,发狠起来:“来人啊!再给我往万爷那儿拨,拨通为止!”这一拨便到了傍晚,qi书…奇书…齐书仍未和万爷联系上。
戏班人经不住干耗,托管家问了几次,到底还唱不唱。结果何滟只管闭眼在沙发靠着,什么话也不讲。任你唠叨多少次,她不想开口就死活也不说。
“小姐,联系上了!”一个负责摇电话的小丫头兴高采烈的惊呼,举着话筒朝何滟招手。何滟没动,只是微睁眼冷冷的说:“要他立刻过来,晚了就别来了!”
“哦……”丫头为难的搔头,苦思冥想如何说得婉转些。片刻,电话挂上了。话筒搁回架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似乎闷闷不乐。何滟心紧了紧,没等丫头回报她已知道答案。
“小姐,万爷说今日有要事不来了。还说,明天再补份特大的生日礼物送给您。”小丫头如实禀报,破灭了她最后一丝替他开脱的幻想。他明知道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的生日,一个女人又能有几个二十三?最绚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一脚已踏入坟墓的老汉,他居然还敢不上心!
“小姐您也别不开心,说不定万爷明天送您一套更漂亮的礼服呢!”
“怎么?你觉得我穿礼服会好看?”她冷笑,手不觉将一向怕弄皱的裙角抓成团。
“恩,小姐穿这样的衣服最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小姐太太们都洋气!”
“好!我就好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她气恼的弹起身,撩起裙角,抓过茶几上的水果刀便是狠狠的刺,拼命的划——划破,划烂,划成了破衣烂衫才罢休!她的歇斯底里愣是把屋里人给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伙火速跑过去劝阻,连闻讯赶来的戏子们也吓一大跳,赶紧帮着好言相慰,却于事无补。
段祈樊最后一个进客厅,看到了这幕生死交关的闹剧。不知为何,他居然没有恐慌的感觉,反而莫名冷静。他有预感,这女人一定没胆将白刀子捅进裙里,放出红血来。甚至看见她一副癫狂的模样,会想上前给她一巴掌!结果,他真这么做了。干干脆脆的一记耳光,响彻别院,扇醒了她。
何滟瞪着他,右颊火辣辣的灼痛。她不曾想,今时今日竟还有人敢打她!那些曾经想打她,或者想折磨她的人最后都死得凄惨。正因此,她才心甘情愿跟着万三思!但今天——这个人居然敢打她!
不待她发话,别院负责她安全的保镖立刻揪住段祈樊,二话不说闷头一顿恶打!班主未料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虽然大伙都觉得这女人该打,可总得顾忌万爷的面子。班主害怕年轻学徒冲上去帮忙,赶紧从背后扯住他们衣角。但总归不忍见他被活活打死,不得已厚着脸皮向何滟求情。“何小姐……何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次吧!他今天才进的班子不懂规矩,哪里知道您的身份啊!您看他年少无知就饶过这一回吧!要不咱们现在开场唱戏给您消消气,您就且看会戏吧!何小姐……”
何滟眉一拧,好一会儿方说:“别打了!给他留口气。”保镖遵从,将他拖到主人面前。她瞥一下这满脸淌血的脸蛋,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沙发上。仿佛先前剪衣裳,发癫发狂的疯女人并不是她。哪怕身上的雪纺裙残破不堪,活像一件乞丐袍,她都继续摆出贵妇姿态,一如下楼之时。
“老袁,把厨房蒸好的寿包端出来。连蒸笼一起端来!”她生冷的语调令在场人胆寒,谁也想不出她会使什么手段。
“何小姐……”班主还想说情,硬是被她逼了回去。
“他不过是今天才到的小混混,不值得你拿整个戏班作保。今日这戏我是不听了,钱一分不会少给。至于额外的……就看他争不争气了!”
“何小姐!今天是我们得罪了,哪里还敢收钱?只是这毛小子也怪可怜的,您就发发慈悲吧!”
“我说一个子都不少你,就一个子都不会少!如果你们戏班空手回去,外面人该怎么看我?你们的辛苦钱我不会亏心眼给黑了!只是这小子必须受点罪!”何滟不依,较真起来。
段祈樊努力睁开糊满鲜血的眼皮,誓要看清她的表情。却见到几大蒸笼送过来的寿包。老管家命佣人把寿包抬到客厅的大餐桌上,架了四层。大家纷纷猜测何故要端寿包,这与惩罚段祈樊能有什么关系?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既然叫寿包,自然是用来吃的。
“这一笼有30个寿包,四笼就是120个。他能吃下几个,你们戏班就多几枚大洋!这是额外赏赐,不算在唱堂会的钱里。”她说得轻飘飘。让一个打得半死的人咽下120个包子,岂不是逼人死?戏班的人见要闹出人命,哪里还敢袖手旁观。
“何小姐,这可使不得啊!他被打成这样,这么个吃法会出人命的呀!钱我们不该得,就饶过他吧!”班主忙不迭求情。
“饶?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谈人命?”
“我不算……个东西……你就算是……东西了……”又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敢驳嘴,存心和她抬杠!
“你们几个去把包子给我全踩烂了,用脚板狠狠踩!越烂越好!”她怒然发令,让保镖将寿包丢地上踩得稀烂。盯住他血糊糊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今天我就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去把地上的包子全吃掉,留一点沫子你都别想舒舒服服的出去!去!把他拖过去吃!”头一偏,又向周围人等下通谍。“你们谁跟他求情,就是驳我的面子!祸既然是他挑的,就该他一个人扛!其他人都别插话!”
说到这份子,纵使旁人有心也无力搭救啊!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去吃烂渣,别样滋味在心头。如果段祈樊不是顾念戏班兄弟,早就拿出在帮会拼命的狠劲。现在即使想抵抗也晚了,人都站不起来。只能由那些恶徒死拖活拉到寿包堆,按着他的脑袋逼他学狗吃屎!几次他竭力想反抗,奈何浑身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哪里还有力气!
一岔神,口鼻顿时塞满寿包,生生吃下了沾满脚底泥的残渣!刹那的苦味,刺激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加刺痛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飞黄腾达,一飞冲天。他发誓会把今天所受的屈辱加倍报应在这女人身上!百倍——千倍——万倍的折磨她,折磨至死!可是现在一口、两口、三口……不知吃了多少口,他突然开始反胃,趴在地上像条穷途末路的老狗,不断呕出脏物,似要将心肝脾肺肾统统呕出来,吐个干净!眼泪和血液混合交融,彻底模糊了视线,所能见到的只有一片刺目的殷红;犹如给死人定妆的胭脂,红得恐怖。
“小姐……怕是不能再给他吃了……”管家见事态不妙,不得不出面开劝。
何滟依旧从容的坐在沙发上,将胸前卷发拨起又放下,反复来回。不去看,也懒得看他的惨状。忽吹口气,迸出一句:“记下他还剩多少包子没吃,改日再给他吃完。老袁你去取钱给班主,按我头先算的如数付清,再好生送他们回去,万勿怠慢。”“是。那……他呢?”管家觉得有些不对味,又补问一句。戏班人见她肯松口,心里大念阿弥陀佛,那里还顾得了那么些!忙过去搀扶不成人形的段祈樊。
何滟难道真肯放他?眼眉一弯,笑语嫣然:“他留下。另外再给班主一笔钱,当我把这个人买下了。往后他的死活我一人承担。”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买礼物。买下了一条,长得像人的公狗。
№谁背叛谁——动荡江城
连日来,薛云烬马不停蹄的往返政府机关,央告一些要员尽快办妥相关手续,好早日适应工作。趁着今日无甚要事,用过午饭他便到常去的亭子,以报纸遮面,稍作休憩。小九见他不用出去奔走,心下自是欢喜。热情的端来托盘,里面盛有一碟他爱吃的马奶葡萄,一碟糖粉甜藕,以及一碟她早上特意去西洋餐厅买回的奶油蛋糕。
这时段思绮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见两人举止亲密,羞得将头深埋:“云少爷,三太太让我请你去偏厅小坐,有刚运来的哈密瓜,等你一起尝尝鲜。”
“知道了。”薛云烬轻拍小九的背脊,示意她起身。“小九你替我去一趟。我头有些疼,不便行走,就在这儿等你带几瓣瓜回来。”小九扭捏半天,只好勉为其难。段思绮见小九姑娘走了,自己忙跟上,袖子却被薛云烬拉住。她回过身,丢过一句:“云少爷,你还有吩咐?”
薛云烬笑了笑,说:“我借你的书看完了吗?怀融可曾指点你一二啊?”这旧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就忍不住憋火,嘴里虽然不敢声讨,可脸色已霎时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