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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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脸上笑着,却不敢去看允嘉的眼睛。突然之间,他心里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早晨,他哆哆嗦嗦地在浴室里洗被单被允嘉无意间迎头撞见,那份尴尬的心情,好像无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她抓住了把柄。
车来了,满满的全是人。他看着允嘉瘦小的身躯随着左推右搡的人群挤进车厢,像一片落叶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流走。他心里越发不是味道起来。
那年中考,赵允嘉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瞒着所有人,空开重点中学、普通中学,孤注一掷地填了一所旅游中专的“酒店管理”专业,并且在考试中故意漏做了两道大题目,使得自己的总分几乎正好落到那个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上。那个学校允许住校,从二年级就有机会实习挣钱,毕业后一般都能去星级酒店,工资不错,如果长得漂亮,人机灵,做到前台或领班,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
赵允嘉是她们学校那一届唯一一个没有念高中的。她在她妈伸巴掌扇耳光之前拿走了五千块钱,她说,“妈,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要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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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问允嘉,“你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两个人坐在一家冷饮店靠窗的位子上吃三色冰淇淋。允嘉好像心情不错,已经吃了两盒,又急不可耐地把刚打开的第三盒里面的巧克力冰淇淋舀起来往嘴里送,。电子书。指指香草和草莓的那两边,“你真的不要吗?”
鉴成摇摇头。
“你小时候也喜欢吃的啊。”
“现在不喜欢了。”
允嘉把一口冰淇淋含在嘴里,舔舔勺子,眯起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然后睁开眼睛,“也是,现在的冰淇淋里面奶油越放越少,跟小时候的味道不能比了。”
“唉,说真的,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允嘉瞪他一眼,“不是说好今天不讲正经事的吗?”
鉴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抿起嘴转头去看窗外的人流。七月黄昏的骄阳隔着玻璃窗照进来,虽然里面有冷气,还是烤得皮肤灼热。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允嘉轻轻地问,“你生气了?”回过头来,允嘉已经吃完冰淇淋,含着勺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还要吗?”他伸手去掏钱包。
她摇摇头。
“说好我请客的,”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再去买吧。”
“不要。”
“过期作废。”
“真的不要了,”允嘉笑起来,“我知道,你是生气了。”
鉴成叹口气,“我没生气。我生气干什么?反正生气也没用。”
允嘉不笑了,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出息?”
“你要我觉得你很有出息吗?”
“我不要。”允嘉低下头,用勺子在空空的塑料盒里沿着四个角划来划去,把最后一点融化的冰淇淋喝下去,过了好久,自言自语般地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我打听过了,毕业以后进酒店,不一定会去客房部,运气好的话能分到餐厅或者酒吧。我有个同学的姐姐就是当领班的,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比我妈当会计多得多了,还有夜班补助和治装津贴,很合算的…现在大学毕业生平均大概也就一千多块钱工资吧,”允嘉算起帐,然后眯着眼睛笑笑,“说不定啊,将来我挣的钱比你还多。”
鉴成诧异地看了看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这些道道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看着允嘉的背影消失在那一栋土灰色的大楼门洞中。她正在开始留头发,用一根橡皮筋在脑后扎了个小小的鸭尾巴,因为头发还太短,只能扎一半,另一半散散地披在脖子上。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允嘉的妈对着他狠狠地流了一通眼泪,一个劲骂女儿不知好歹,没有上进心,“她就是贪图轻松”。鉴定心里却只是想着那天在他学校里,允嘉清清楚楚地对他说 “你不要这么管头管脚的,我自己会好好学的”,一边说着,她还咧开了嘴,对他笑了笑。怎么她自己说的话都不算了呢?还是,那个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呢?
汤骥伟从北京回来,一听说他终于跟向晓欧开始谈恋爱,乐得伸手用力一拍他的大腿,“哎唷,你丫可算是熬出头了。”
经过一年的勤奋学习和积极模仿,汤骥伟的语汇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转变,据他自己说,他现在讲一口正宗的“京片子”。许鉴成有次听见他跟同学打电话,“嘿…… ……,小………样………,你丫这么多天都藏哪儿去了?…… 我打多少次电话都愣没找着你…什么?…靠…你丫别他妈的唬我…哈哈哈…你丫活腻了找抽是吧?……我靠……”
许鉴成忍不住问他,“这个‘你丫’是什么意思?”
当时已惘然(38)
“你丫啊,这个你丫,就是… 就是…唉,你丫………还别说………”汤骥伟眼皮翻天,好像突然意识到用了半天的公式自己其实并不理解,但是,汤才子对什么问题都有答案,即使没有,也能立刻想一个出来,“噢,这个你丫啊,是这样的,‘丫’是北方方言口语里的一个语气助词,可以跟在‘你’后面,也可以单独使用,主要用来表示轻蔑、鄙视、看不起,明白了吗?对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汤骥伟兴冲冲地去抽屉里翻出一个开口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卡递给许鉴成,“我搞定了。”
“什么啊?”许鉴成看看那张封面上印了一树桃花的卡。
“打开就知道了。”
许鉴成打开来,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里头用细细的钢笔字抄着席慕蓉的几句诗:
“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下面一句“我会想你的”,描了两遍,再下面,署名是“婉”。
“就是小碗啊,她吊了我整整一个学期的胃口,直到我上火车前一秒钟才把这个交给我,还规定我一定要上了车再看,”汤骥伟把转椅滴溜溜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把一双脚丫子搁到书桌上呼呼作响的电风扇前,又一拍自己的大腿,“靠,我在火车上一打开,恨不得马上冲回去。不过,无论如何,终于……………”汤骥伟追的那个“纯得跟滴水似”的历史系女孩叫黄晓婉,汤骥伟写信来总是称呼她为“小碗”。小碗搭了几个月的架子后,终于明确表态了。
许鉴成又仔细看了看那几句诗,再看看汤骥伟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不愧学历史的,一开口就五百年,这么一算,中国五千年历史,只够用来求十个男人。对了,我猜她话挺多的吧?”
“嗯,蛮能说的。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不就是见个你吗,屁大点事,求上五百年,我要是佛,烦都让她给烦死了,”他看着汤骥伟的眉毛皱起来,索性恶作剧到底,“不过也奇怪,一求五百年,照说求不到周润发也该起码弄个刘德华,怎么搞了半天就求到个你呀?还是…… 她求得不大认真?” 气得汤骥伟伸脚过来踹他。
小碗表态了,现在轮到汤骥伟回信。汤骥伟郑重地去买来一张卡,上面印着一条小河,旁边停了一只小船。来而不往非礼也,好像也该对首诗。小碗是抄的人家的诗,汤骥伟觉得应该更上层楼,亲自写一首让她见识见识自己侠骨柔肠,武能安培焦耳,文能风花雪月。他眉头紧缩、思索一番,在草稿纸上欣然命笔:
我愿做一只孤舟
丢了橹 卸了桨
横在无人的河边
让黄昏的晚风
徐徐把我吹远 吹远
“怎么样?”他摇头晃脑的念了几遍,给许鉴成看,“不错吧。‘黄昏的晚风’ 隐喻‘黄晓婉’,意味深长啊。”
许鉴成看了一遍,一口汽水险些喷出来,“你好歹也当过高考状元的,见了个女生,怎么把自己写得这么可怜?”
他给汤骥伟解读,“首先,你是一只破船,然后,‘横在河边’,让人一看就想到‘挺尸’,第三,横了半天,河边还没人,唉,连个收尸的没有,最后,让‘黄昏的晚风把我吹远’,有没有搞错,她把你越吹越远,你不是就没戏了吗?”
汤骥伟被他讲得扫了兴,把草稿纸往他面前一推,“你帮我写。”
“我不会写。”
“那你还罗嗦什么?”
许鉴成看汤骥伟真的快生气了,灵机一动,“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你过生日我送给你一本诗?找出来,也抄一篇上去不就得了。”
“我说了要自己写的。”
“没关系,那些诗的作者没什么大名气,我担保传不到北京去。”
汤骥伟将信将疑地去书架上把若干年前许鉴成送给他的那本“心恋”翻出来,抹掉上面的灰,再看看作者像,又看看简介,“这到底是谁啊?”
“赵允嘉的爸。我是说,她的亲爸。”
“噢………”汤骥伟这才恍然大悟,又仔细看了几眼,摇摇头,“赵允嘉长得跟她爸可真是一点都不像,”然后又看看许鉴成,“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买他书的?”
“碰巧看到,就买了一本。抄吧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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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骥伟翻开来看了看,觉得还不错,用他的乌龟体钢笔书法开抄: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融入我
凝望你的眼帘。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做成个
翩翩飞舞的蝴蝶。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剪一对
美丽的同心圆
……
不愧是理科高才生,抄到第三段,他便托着腮帮子提出了合理的质疑,“为什么缬取来缬取去,总是‘两片’ ,不是一片或者三片呢?”
“那还用问,人长两只手,当然一缬取就是两片啦。”
“可是,有‘满园的芬芳’,我一次才给缬取两片,是不是太少了点?小碗看了会不会觉得我小气?”
许鉴成差点笑背过气去,“就是要这么写,你想,‘满园的芬芳’ 啊,你要是冲进去,二话不说,左手一把右手一把,不是成楚留香了吗?你那个小碗肯定会更加不高兴的。所以,这首诗妙就妙在这个‘两片’上,不多不少,含意深刻,又多情又专一,辨证统一。明白了吧?”
汤骥伟“噢” 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接着抄。
许鉴成摇摇头,“你这副德性,怎么当第二个李政道。”
“李政道也谈过恋爱啊,再说,你见了向晓欧还不是一个熊样。” 汤骥伟嗤之以鼻。
汤骥伟抄完诗,写好信封,如释重负,又拿过那本诗集翻了翻,叹口气,“我妈说赵允嘉真是可惜了。她人又不笨,我们那个学校高中部考大学录取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就算换个学校,用功点,也还是有希望的嘛。”他推推眼镜,投过来疑问的眼光,“怎么你们家没人管管她?”
汤骥伟的父母原本并不太喜欢他跟许鉴成来往密切,用他们知识分子的话来说叫“我们高攀不起”,实质上就是“我们看不起”。后来许鉴成的爸临出走之前专门把几万块钱还给汤家,此举一百八十度地扭转了他们的思想。现在他们认为许家虽然是暴发户却能如此有情有义,难能可贵,而且境况的确值得同情。“士为知己者死”,汤骥伟的妈不由推辞地认了许鉴成当干儿子,逢到节日就叫他上家里吃饭,有时候还给他送点菜到学校里,许鉴成推让,她就说“伟伟不在,看你吃,就跟看见他吃一样,你就当是让阿姨高兴高兴”。她也见过赵允嘉几次,基本印象是“好像太活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