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社会-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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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一方面是社会本身的变化,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当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另一部分人变相被国家抛弃;当权力寻租的现象越来越猖獗;当贫富分化的事实越来越严重,人们对中国发展的失望是整体性的。只要不无视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公正,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会表现出某种失望的情绪。
但是,自由派或者右派与“左”派毛主义者不同的是,前者不仅看到了这种不公平,同时看到了社会整体性的进步,即从过去的极权体制中走出来后,从级向来看,每个人的权利实际上都比过去扩大了,社会也更加多元开放了。至于在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他们倾向于认为这是改革不彻底的结果,如政治体制改革未真正启动,人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参政议政权,而这也是今天权力与资本勾结、不受约束的原因。这一切,本应在改革的过程中得到解决,而不是回到未改革之初。那个时代,中国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实际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一个国家,若不能给民众带来幸福,这个国家之成立,实际上失去了某种正当性,在理论上已经接近破产。
相较右派或者自由派而言,“左”派无视几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这多少有些口是心离。一方面,从个人来说,他们尽得现在社会开放多元的好处;另一方面又站在社会的角度,否定这种好处。当然,我并不否认毛时代也有些好东西,比如当时的社会相对公平;但是从逻辑上讲,不能拿现在最坏的东西和那个时代最好的东西相比来证明那个时代比现在好。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这种比较不是心灵有问题,就是头脑有问题。
问:为什么他们觉得那么被边缘化、被孤立?
答:在表达方面,极“左”派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表达的平台,这主要归功于中国媒体的市场化。中国传媒现在处于半自由与半封闭之间。一方面它们要迎合市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临政府的管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政府与市场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如果像过去一样完全听任政府而无所作为,媒体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就决定了媒体必须向民意市场提供合格的产品。而今日中国,最真实的民意是希望能够走向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和社会公民化。
另一方面,一个不是靠大选产生的政权,必须不断通过政绩来重述其合法性。几十年来的经济成长使改革开放已经是中国政府合法性的一个来源,在此意义上,政府自然也不希望极左派来干扰改革或者彻底否定改革。因为这种否定,不但会阻挠新的政绩的实现,而且可以被理解为挖政府合法性的墙脚。
至于社会层面,虽然大家也在呼吁公正,甚至说“想念毛主席”,但是这种想念严格说并不真实。其一,民众想念毛主席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而非价值论或者观念上的。如果现在的社会足够公正,毛主席这个符号就会被忘掉。或者说,毛主席对于民众来说,只是证明现在某种不好的牌,但它并不足以自证毛时代好。其二,对于毛犯下的错误乃至罪过,许多真相是被遮蔽的,如果民众对此有一个清晰的了解,这种“想念毛主席”的情感也会大大减弱。这也决定了毛主义者将失去群众基础。
问:为什么左派毛泽东思想能够吸引中国的年轻人?
答:由于对真实的历史缺乏了解,很多年轻人对现实失去了判断能力。
长期以来,中国重意识形态化政治教育,而轻公民教育,许多年轻人对社会与国家的关系,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的理解,其实是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从这方面说,与其用观点劝说年轻人,不如让他们了解更多的史实。
另一方面,年轻人被吸引,也表明他们对现实的不满以及渴望对未来有所担当。同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将来如果有所作为,就必定要把中国引向一个封闭的中国。
问:崇尚毛的人,为什么能够忽视毛发起的“文化大革命”和大跃进对老百姓的伤害?
答:为了推崇而推崇,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种有意的忽视和断章取义,表明他们对世界的理解缺乏足够的客观与真诚,表明毛主义者只是将毛当做一个反对现实的工具,而非一种可以溯古的价值。
问:“左派”日益活跃的运动对中国政府危险吗?它能够改变政府吗?
答:目前中国“左派”和“右派”政治还没有形成和西方政治生活中的共同底线,比如在民主与自由方面没有达成共识。当然,在有些方面也有共识,比如官民对立。事实上,自古以来,中国一直未解决的问题还是上下关系,是官民关系,而不是公民社会层面的左右关系。只有从臣民社会走向公民社会,只有权力不再高高在上,只有官员不再是公民的监护人、父母官,只有当社会可以公开地、受法律保护地表示自己的反对,中国社会才能说是获得了斑史性的进步。宋朝的时候政治宽松,朝廷议政多少有点两党制的意思,但所有朝臣都不过是给帝王人家打工,都是皇家的打工仔,说停薪就停薪了,说解雇就解雇了。如果再考虑到可能被抄家,被杀头,实无异于当奴隶。
整体而言,中国政府面临的危险不是左右派的社会运动,而是来自政府是否能够跟上社会求变的思潮与步伐。中国不可能回到左派要求的时代,也不可能完全按着某些当权者的意愿滞步不前。未来会怎样,取决于各种力量的博弈。
【爱国首先是个自由问题】
问:中国青年应该如何爱国?
答:相较以前,中国的确在进步。以前爱国是无条件的,而现在无论爱国还是不爱国,怎样爱国,这些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成为问题。而且,普经无人质疑的高尚情感,在很多场合,比如网络之上,如今已经沦为一种“脏话”。
如果我们站在三十年来社会成长的角度来加以审视,不难发现,这种“精神分裂”暗含着一种自省,表明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正在走出旧有的“国家至上”的价值体系,开始重新审视一个现代国家的价值内涵以及国民应该就此秉持一种怎样的情感,并认同:从个人权益来看,爱国首先是个自由问题。
问:抵制家乐福运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法国青年会有如此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国家认同感吗?
答:法国也有愤青,不过从整体上看,法国的世界公民化程度很深,同时社会表达也很充分,任何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你可以反对,别人可以反对你的反对。而旦,别人不会因为你不反对,便说你不爱国。就像1968年的“五月革命”,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社会有自我纠正的过程。当观点可以平衡运动,社会就不易走向极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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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如何“变话”】
问:你提出,“俯卧撑”的流行表明网民开始关注公共事务了。这种起哄式、带有戏谑意味的网络语言能真正传达网民诉求吗?
答:不是开始吧,应该说网民一直是关注公共事务的,过去很多公共事件也是网民推动的,从孙志刚、非典、“黑砖窑”到“周老虎案”……只是现在大家又找到另一种方式,就是通过类似“做俯卧撑”这样的词语“公开地窃窃私语”。这不是简单的起哄,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日常的、磨碎了激烈的“起议”,一种特别的、夹杂着嘲笑的反抗。
当然,由于不能尽情、尽理地表达,从传达民意的角度来说,这种“马戏式”的表达是打了折的。但我不觉得无聊,实际上这是一种全新意义的“新话”。奥威尔在《1984》里面谈到用一种“新话”替代旧的话语以便让民众忘记过去,而现在流行于网络上的“新话”恰恰是社会收复思考能力的一种尝试,其所见证的是中国社会的成长。如果承认话语是观念的载体,就知道今日“新话”的出现是件很有希望的事情。今日的“新话”代替过去的“新话”,我说这江山代有“新话”出,时代后浪推前浪。
至于表达不畅,中国过去几十年官方话语对社会话语侵蚀得很厉害,现在实际上是民间或者社会话语开始复苏了,社会在创造新的语言。当人们回归生活的经验与常识,必然会重新拾起甚至创造适合或者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而不是简单的“听话”。所以,如今社会层面不仅有大众话语、知识分子群体话语,还有代表八○后、九○后的年轻人话语。互联网话语更是千奇百怪,且不说“拍砖”“灌水”“顶”早已流行,更有“火星文”横空出世。比如“3Q得orz”,这小段火星文字一般人恐怕是看不懂了,译成正常汉语就是“感谢得五体投地”。大凡追求思维乐趣的人,看到孩子们这种奇思妙想,大概只有赞叹的份。如果这点小创造都要去封杀,语言生活谈何趣味?
这里有个关键词——“变话”。看中国的变化,其实是可以从“变话”中看到的。我理解的“变话”,就是话语体系的变化。过去只有官方的话语体系,现在是官方话语体系和民间(或者说社会)话语体系并存。
与此同时,这种“变话”还表现在,除了创造“新词”,同时也创造“新义”。比如在“公家至上”的过去,“钉子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但是,随着国民物权观念的萌发与成长,如今“钉子户”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捍卫民权的一种象征,网上甚至还出规了“钌子户引导人民”的“PS版油画”。
问:比起知识分子话语体系,网络话语的影响是否同样有力?如“俯卧撑”式调侃。
答:网络话语影响不小。“俯卧撑”在网上刚开始流行,南京的中央路上便立即出现了一张巨幅房产海报——“房价不会跳水,只是在做俯卧撑”。此前,也有媒体分析中国上气不接下气的股市“已经进入俯卧撑阶段”。其实,“做俯卧撑”这个词即使慢慢消失,新的词语也会出来。比如最近不又有了“裸体做官”吗?很形象。不要小看这种调侃。一个好的笑话或者嘲笑,胜过一个大道理。中国现在有些东西还没法儿跨越,网民都来“俯卧撑”,我想一方面是在寻求心理慰藉,另一方面也说明大家心存希望,在关注一些事情。表面上看,上述“新词”的流行或者重新阐释都有些戏谑的成分,不过,它们让我想得更多的却是这个转型时代的“变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鹿桥说《未央歌》里的时代是诗歌加论文的时代。我想我们这个时代是有诗歌,有论文,也有俯卧撑。也就是说心灵、理性以及介乎心灵与理性之间的模糊表达都有。但无论是做论文,写诗歌,还是做俯卧撑,都是一种表达意见的方式。对于中国公共空间的成长来说,我更倾向于将这种“俯卧撑”表达看做一种增量。如果我是“非俯卧撑”表达者,我会继续我原来的表达方式,“来做三个俯卧撑”更不会强制我减少自己的表达。简单说,“俯卧撑”只是增加了一种社会批评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