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生活系列-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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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说:跪你就跪吧,反正现在我没钱,想要钱,等过完春节再找我来。
鲁小岩知道,老板这是想赖帐了。一年了,从春到冬,他们牛呀马的从地下一层一直做到二十几层,汗珠子掉地下摔成八瓣,这种劳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一年白干了,他怎么去面对家人和三胖子等人呢。他一跪下就不想起来了,要是老板不答应结帐,他就想这么地老天荒地跪下去。可老板并没有给他跪下去的理由,坐上小车走了。他再跪下去给谁看呢?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已经麻木了,他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每次去找老板,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都是一脸的希望,这个帮他抻了衣角,那个帮他拍打身上的灰。他们的身上灰都很多,拍打几下是拍打不干净的,但他理解他们的心。他们都指望他这次能把工钱要回来,他满怀希望地去,最后总是失望而归。他不想让他们看出失望,每次回来的时候,他总要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冲他说:快了,老板告诉我,几天之后就去银行提钱。
几天之后,他又去找了老板。然后他回来说:年底了,提款的人多,银行让老板再等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轻松的,一次,又一次,他说着这样或那样的谎话,仿佛他和那个可恨的老板是一伙的,在合伙欺骗三胖子等人。他恨不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自己的耳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脸一阵阵地发红、发烧,他掐着自己身体某个部位,让痛疼的神经折磨着自己,只有这样,他的心理才好受一些。
每次去找老板,老板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不想给钱。他回来的谎话又不能重复,他为了编织这种谎言而煞费苦心。他不能让老拐等人失去希望,年初的时候,他刚把他们带到城里来,便失去了二柱。他们难过,他们悲伤,甚至也动摇过在城里干下去的决心,最后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整栋楼的木工活,他们一直从地下干到二十几层。他们的汗水遍布了这栋大楼的每个角落,他们希望年底换回的就是几千元的工钱。
他吃烧鸡,喝白酒,他要一死了之,他只能以死相挟了。也许通过自己的死,震动一下老板,说不定老板就会把工钱付给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然后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就是自己死了,也值了。
这么想过了,他酒喝的很痛快,不一会半瓶就下去了。身体已经开始发热了,身子很轻,轻飘飘的,似乎一振臂就能飞起来。这时,他的脸上是笑着的,说话的口气就很豪气。
他说:老板说了,明天就给钱。
三胖子说:真的,那明天我也吃一回烧鸡。
他说:过两天,你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豆芽菜说:太好了,我妈过完年就能住院了。
他说:明天,你们放开了,好好地痛快一回。
老拐说:咱们一起痛快,到时候我买瓶烧酒,请你们。
只有老拐注意到了他一直在你们、你们地说。其实他这时已经把自己排除在外了。老拐意识到了,但并没有多想,他们都是一些老实人,况且,明明知道明天就可以拿到工钱了,他们有理由,有千万条理由高兴,他们已经被眼前到手的希望冲昏了头脑。
他最后把瓶里的一滴酒倒进了喉咙里,他的眼睛都红了,仿佛在流血。他自己看不到,别人也没看到,其实几个人欢呼着已经躺在床上睡去了。
他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但他很快就站稳了。他感到自己的腿轻飘飘的。
他冲他们说:明天你们就该高兴了。
三胖子说:头,你也睡吧,我明天一拿到钱就请你吃烧鸡。
他说:呵呵……
他是笑着走出工棚的,地点已经选好了。要死就死得壮烈一些,像个爷们似的。然后就一了百了了,他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换回他们的工钱。
他开始爬楼,从一层一直到楼顶,一年了,楼上楼下,他们不知爬了多少遍。每天他们从一层爬到楼顶,一直到晚上收工时才能下来。楼虽说封顶了,但悬吊在楼顶的塔吊还没有拆卸,他爬到顶层后,便攀上了塔吊,塔吊的臂很长,平时他们站在地上,看着塔吊都觉得头晕目眩的,那时他们就感叹:真高哇。
三胖子说:有五十米吧?
豆芽菜说:我看有五十多米。
老拐说:不看了,脖子都望酸了。
他们有时站在楼上干活时,抬头的时候也能望见这个塔吊,那时它就没有那么高了。但雄壮得很,他们一看见塔吊,就想起了男人。他们对这个塔吊很欣赏,从精神到心理。此时,他顺着塔吊的长臂爬去,塔吊的臂上亮着一盏红灯,一闪一闪的。楼顶上也燃着几盏灯,地面上黑糊糊的,他看不见自己此时到底有多高,高高低低的他就不想了。连死都不怕,还怕塔吊有多高么。
他身体很热,热得他有些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这么热还发什么抖。北方的冬天很冷,尤其是冬天的晚上,又是这么高的塔吊臂上,可他并没觉得冷,他热,热得他都解开了衣服扣子,风很大,吹得他的衣服在风中呼呼嗒嗒地响着。后来,他就坐在了塔吊臂上,他很兴奋,兴奋过了头,就有些高兴了。一高兴,他就扯着嗓子唱了起来。以前他也唱过歌,那时是在家乡的田地里,他扯开咙喉喊,没人笑话他,到了城里之后,他再也没有唱过歌。现在他又有了唱歌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的田地里,于是他就唱了。
结果工地上下的灯就一起燃亮了,晃得他都睁不开眼睛了。是工地的保安先发现了他,又找到了工地管安全的头,他们把灯都打开了,地上、地下一片通明。这时他看清了地面,地面上聚满了人,都伸着脖子向天空中望,他知道他们在看他。平时他站在人前,总有直不起腰来的感觉,现在,他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此时,他不仅挺直了腰杆,还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望着地下的人群,渺小得如一群蚂蚁。此时此刻,他有了一种伟岸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发现自己很有些歌唱的天赋。他甚至忘记了爬上塔吊的初衷。
在酒精的作用下,鲁小岩在这一瞬间的创举达到了一生的顶峰。他一边唱歌,一边站了起来,甚至还做了几个展翅欲飞的动作。下面的人群便一片哗然。有人在跑动,朝着不同方向跑,他们跑什么呢,鲁小岩觉得有些不理解。
这时有人冲他喊:下来,快下来。
声音渺远的很,又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他还是听见了。这时,他才想起他爬上塔吊的最原始的初衷。他看出了他们的恐慌,死是可以的,但他不想就这么去死,他要见老板,把话说清楚,他要亲眼看见老板把他们的工钱交到他们的手中。想到这,于是他冲着塔吊下大声地说:我要见老板,给我们工钱。
话一喊出,他的目标坚定了,刚开始他的思维有些混乱,甚至忘记了爬上塔吊的初衷,现在他清晰了,他一遍遍地喊:我要见老板,给我们工钱。
他一遍遍这么喊着,机械、响亮。后来他又增加了一些内容。他喊:不给工钱,我就从这跳下去。
显然,他们是不希望他跳下去的。这时,他发现了鸣着笛驶来的警车,还有拖着长音消防车。警车他是熟悉的,二柱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警车鸣叫而来。可是他并没有死呀,他不明白警车和消防车是何用意。不管他们是何用意,反正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那就是,老板不给钱,真的就死给他们看。
后来他不喊了,他的嗓子哑了,风吹得他浑身冰冷,上下磕着牙齿。他冷得要死要活。地下一片忙乱。有人举着扩音器冲他喊:师傅,你们的老板马上来,请你下来,有什么问题下来解决。
听口气是警察在喊。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刚开始他大声唱歌,后来他又一遍遍喊着要工钱,现在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冻得僵硬麻木。他望着地面,在人群中,他看见了三胖子、豆芽菜和老拐,他们裹夹在众人之中,仰着头望着他,他们一起冲他喊着什么,都喊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他不能不把工钱要回来,三胖子娘,年初的时候,发现肚子里长了个瘤子,三胖子等着拿钱回家让老娘住院呢。
豆芽菜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半年前来信说,自己没有奶水,等他回家把钱捎回去给孩子买奶粉。
老拐都三十多岁人了,找了好多女人都没谈成,来城里打工挣钱,好不容易说了个寡妇,等他春节拿了工钱回去结婚呢。
自己呢,老婆、孩子都在等着他。该给老婆换件衣服了,孩子明年就该上学了,还要准备上学费。
他为自己,为了三胖子、豆芽菜、老拐无论如何也要讨回工钱。讨回工钱后,自己就是死了也值了。要是不死,明年无论如何也不当他们的头了,这种滋味他受够了。
老板终于出现,老板通过扩音器喊:你下来,我给你们工钱。
老板这种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他不会信他的话的。他要亲眼看见老板把钱送到三胖子等人的手里,否则就是说破天他也不会下去的。
地下的人群在晃动,忙忙碌碌的,有人在往地下铺垫子,是那些消防员。他们铺垫子有什么用,难道是怕自己摔下去么?这时,他说得自己有些困了,刚上塔吊时那股兴奋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闭上了眼睛。迷糊着,似乎睡着了。
他说:老板,给我们工钱吧,求求你了。
他还说:老板,我给你跪下了,算我们全家人求你了。
他又说:老板,没有工钱我们没法过年呀,我们咋有脸回去呀……
……
老板的车一溜烟地跑了,留下一股废气在空气中飘荡着。他站起来,扑打着腿上的灰土,他想哭,想骂娘。他想:明年不出来打工了。他还想:明年再也不当这个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天亮了。天先是灰朦朦的,转眼之间就清晰起来。他先是看见自己坐在塔吊长臂上,晃怔间他才明白自己的确切位置,他坐在一个横架上,腿在半空中悬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臂缠在另一个横架上。也就是说,只要他一松手,轻轻地往外一用力,自己便会从塔吊臂上摔下去。
这时,他看清了地面,人聚了黑压压一片,有警车也有消防车。他们杂乱地冲他喊着什么,遥远而又模糊。他怔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是要死的,那时他想,自己死了,就会轰动一下,那怕是激起一点点水花,也是有用的。老板就会正眼看他一眼,老板一定明白他为什么要死,人都死了,工钱还不会给么?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三胖子、豆芽菜和老拐,他们一律仰着头,冲他喊着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清。他想告诉三胖子,自己要是死了,工钱让他给家人带回去。他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来。
地下的人群散开了一个圈,他看见了老板,老板手里举着两叠钱,冲他挥舞着,喊着什么。似乎让他看清,又把钱摊在了空地上。
钱,他们的工钱,这时他看清了。他们终于讨回了自己的工钱。他在吊臂上,突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想,既然工钱讨回来了,自己就没有必要死了。他要下去,回到地面上去,然后回家。
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此时,他的手脚都麻木了。他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