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园·那时花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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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生厌,把酒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裹紧了肩上的披肩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对,她下意识地向左转过头去,终于知道那丝异样的感觉来自哪里。
不远处有一个男子端着酒杯,正含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梁雨言心下一慌,忙把目光收回来,双手扶了扶桌台——她以往少见外人,更别提这样英朗而目光笃定的男子。
可她的手偏偏不听使唤,没扶紧桌子,倒先碰翻了那半杯残酒,红酒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腿上。
她窘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俯下身去用手抹擦腿上的酒痕,许是大厅里太过喧哗的缘故,她并没听到脚步声,先看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和一方干净的白手帕。
“小姐,用这个吧。”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带着一点磁性。
梁雨言头都没敢抬,接过那方手帕胡乱抹了几下,抬头时,却恰好对上他狭长的双眸,依旧炯炯地望定了她。
她被陌生人这样望着,又羞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很美的礼服,张记衣店做的?”
梁雨言答道:“嗯。”眼睛只是注视着脚面。
男子失笑,这样的时代,腼腆至斯的女子并不多。
“雨言,雨言!到这儿来!”是母亲在唤她,六姨太身边的一众太太小姐们也转过头来瞧着她。
男子有些惊讶:“你是梁家的人?”
梁雨言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并不回答他的话,转身便走。
却不妨那样低淳的一句话从身后传来,直直扎进她心底。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杜府的文书,叫纪衍泽。”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却又听见轻飘飘的一句:“你穿这身洋装很好看。”
第四章 初遇(4)
这一日的宴会足足到了华灯初上才结束——杜陵北的面子是响当当的,难得他有兴致,众人即使无聊少不得也要强打精神陪着。
梁雨言和六姨太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闲谈,偶尔回答几句别家太太的问话,于是就有人笑了夸:“梁小姐可了不得,别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儿,倒十足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六姨太听了这样的恭维是高兴的,笑道:“可不是么——我这个女儿,一点也不像我,戏文也不听,整日里闷在书房里读什么《论语》《老子》,什么子曰——”
众人都笑起来,梁雨言心思并不在这里,因而不知道旁人是在笑什么,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其实是在偷偷地找寻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她想看到他的身影,又有一点怕看到他。
可她瞧遍了整个大厅,并没看见他的踪迹,只好作罢。
纪衍泽。她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宴会结束后,众姨太太一反往日的拈酸,在自家花厅里谈论起今日的见闻来:“啧啧……杜府真是不得了,连北方的人不少都是特特赶过来的。”
六姨太说:“可不是,看那大厅里的气派,雕花水晶灯,檀木的桌子。说起来咱们家也不算穷,和杜府一比真就成了小家子了。”
众人点头称羡,六姨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了,雨言,刚才在宴会上在你身边那个男人是谁?我瞧着面生的很。”
梁雨言低了头:“他是杜府的文书……只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六姨太点头:“怪道呢,杜家的人之前是不熟的,没见过也是正常——对了,杜府的糕点可还好吃?是桂祥斋的,改天我们也买些来。”
二姨太接话道:“你哪里知道,桂祥斋每日做的糕点是有数的,现下城中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他家的口味——抢手着呢,听说杜陵北把祥盛斋的大师傅请到了家里专为他做糕点,以后怕是吃不到了罢。”
“哗”,众人齐齐惊叹,祥盛斋的糕点是专供官商和洋人们吃的,价钱不菲,把糕点师傅独霸去,佣金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钱倒算不得什么,只是为了区区吃食也要这样的张扬,只怕意在昭告,杜陵北才是这南方六省的第一号人物——旁人是不能来抢风头的。
杜家好生霸道!
五姨太问:“你又怎么知道的?”
二姨太的回话里隐约带了那么一点骄矜:“我么?是杜太太亲口对我说的,还说哪天要请我去看戏呢。”
是“请我”,而不是“我们”,众姨太太既不甘又无可奈何——按照约定成俗的规矩,府里的大太太没了,自然是以二姨太为尊。杜太太这样做原也没什么不对。
众人坐着无趣,便渐渐地散了,心里想的是:倒不如大太太活着才好,她虽然为人无趣可厌,却不会坐到别人头上去欺压。
这一晚,梁雨言坐在自己房间内读《诗经》,读到那一句熟悉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里便小小地起了涟漪。
读了那么多年只觉寻常的句子,直到今日才觉得似有了新的含义。
这一晚上,梁雨言在睡梦里看到了那双目光炯炯的眸子,那句临别时的话还依稀在耳边回荡:“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纪衍泽。”
她在睡梦中弯起了唇角。
第五章 江阴路(1)
几日后,孙宁打电话叫她去逛街。
佣人来叫的时候,梁雨言还窝在被里,她接起床边的电话:“这么早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什么?这都几点了还早?大小姐你天天呆在家里不怕发霉吗?”
孙宁是盐商孙泰的女儿,曾经留过洋的,是梁雨言的好朋友,性格素来快人快语。梁雨言性子是安静的,可也颇欣赏孙宁身上那一股爽辣的劲头。
梁雨言只觉得没睡醒的头脑让她一搅,更加头昏了,连忙打断她:“好好好,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可禁不起你折腾。”
电话那端一声轻笑:“我呀,我要你陪我去街上逛逛。”
梁雨言皱一皱眉头,又是出去逛?孙宁的一双脚总是闲不住,每次打电话的第一句话必定是“在家呆的真闷,烦死了。”
她刚想说改天,孙宁早就料到了似的,先抢着开口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家的司机一会儿就去接你。”
梁雨言无奈地一笑,她总是斗不过孙宁死皮赖脸的纠缠,于是答道:“那好吧……可是外面天这么热……”
孙宁笑道:“你呀你,有话也不直说,总是遮遮掩掩的。好啦,我请你吃塔丽曼的冷饮,总行了吧?”
梁雨言挂了电话,佣人刘妈边收拾床褥边笑道:“小姐又要和孙小姐出去?穿什么衣服呢?我好拿出来。”
她凝神想了一想:“衣柜里那套月白的洋装吧,配浅绿色的帽子。”
刘妈闻言,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旋即笑道:“小姐怎么改穿洋装了?以前不喜欢那些东西的。不过也好,老爷总说洋装打扮人,显得年轻,旗袍虽然美,却有点显老气。”
梁雨言笑了一笑,并不答话。她穿洋装,并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这件洋装是着人特意按照她的身量做的,其实家里有不少洋装。梁家只这么一个女儿,梁老爷又总是希望她能多多出去参加社交活动,见些外人。可梁雨言素来是极静的,少与人主动讲话,也穿不惯洋装,只得作罢。
梁雨言穿上洋装,戴上帽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镜里的人是美的,月白的料子剪裁有致,烘托出她玲珑的身段,帽子是荷叶似的绿色,或者还要再素淡些,越发衬得她脸色白皙温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而且因了色彩明快的缘故,她的眼睛里似乎都比平日多了一抹神采,突然显得俏皮生动起来。
楼下的喇叭声刺耳地传进耳朵里,梁雨言一阵风似地跑下楼,在楼梯口喊道:“刘妈,不用准备我的中饭了,我和孙宁在外头吃。”
刘妈答应了一声,高声叮嘱:“小姐,慢些跑,莫要摔伤了!”
梁雨言答应了一声,一溜烟的功夫,已经跑到了楼下。
孙家的老爷车早已停在楼下,孙宁正把头伸出窗外张望,见到她连连招手:“这儿呢,快过来。”
梁雨言上了车,坐在她身边,孙宁还在抱怨:“这天真是的,热死人了。”
抱怨完,终于注意到她的衣服:“咦?雨言你好好的怎么转性穿起洋装来了?不过说真的,你穿洋装还挺好看,比穿旗袍适合你。”
她也觉得好看么?那就好。
江阴路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毒辣的日光断不能减弱人们闲逛的逸志。只见满街的帽子和阳伞,望去像是夏日里盛开的各色的花。
塔丽曼是洋人开的餐厅,据说是以老板的名字命名——她们不曾见过,从名字猜想那老板该是个女人,长长卷发,金色,或许还是个有着猫一样眼睛的法国女人。
这条街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好的铺子大都集中于此。祥盛斋与塔丽曼并肩立着,一个是古典的雕花门,一个是完全洋式的做派。
孙宁拉着她走进塔丽曼,找了靠窗户的位子,要了两份冷饮,用手扇着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说道:“真是可惜,祥盛斋的大师傅换了,不然的话,正好用他家的点心来配这里的饮料,是我最喜欢的。”
那天宴会后的闲谈梁雨言并不在场,因而不知道祥盛斋的事,于是问道:“大师傅换了?不是在这里做了有二十多年了么?怎么说换就换了?”
孙宁一声冷哼:“还不是杜家么?杜陵北既要独占,我们只好喝西北风。所以说有势力就是好,尽可为所欲为,他想要的东西,你舍得花钱也是没用的,偏要独享才痛快——杜府里有多少人,多久才吃一次糕点,犯得着把整个祥盛斋都霸了去!”
孙宁性子泼辣惯了,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此刻也丝毫不顾忌。
梁雨言看见周围已经有人惊愕地望过来,心知不妥,拽了拽她的袖子,悄声说:“小点声,有什么不满回去再说罢。杜陵北的势力你是知道的。”
孙宁嗤笑一声,却也知趣地不再点名道姓:“你怎么这么胆小怕事?不过也难怪,谁让他手里握着枪杆子呢?算了,吃不得祥盛斋吃别家,好歹还有得吃呢。”
梁雨言见她住了口,才放下心来。
说话间,侍者把冷饮送上来,孙宁喝了一口,望着窗外,日光照在青砖铺就的路面上反射出一点光芒,叫人看着也觉得发热。
这样的天气出来逛街简直是自讨苦吃,梁雨言在心里抱怨。忽然透过窗户看见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老爷车缓缓驶过来,路人不时侧目。
她心下一动,江阴路是步行街,是连黄包车都不许进入的,刚才她们来时乖乖地把车停到了对面的马路上,谁竟能堂而皇之地把车开到这里来?
有人从那车上下来了,是一个小老头儿,身量不高,看不大出年纪,微微有些驼背,她瞧不见祥盛斋的大门,凭感觉来人是进了那里。
“杜家。”孙宁也在看着,开口了,“这是杜家的二总管,赵江。估计是来接祥盛斋大师傅的。”
梁雨言看了孙宁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孙宁笑了笑:“我家老头子巴结他巴结得还不够多么?这么点消息都不知道的话,那也太差劲了。”
梁雨言有些试探地问:“那你还知道些什么?我倒是挺好奇。”
孙宁凝神想了想:“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听说他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现在这个太太生的,叫杜茗轩;小儿子嘛,是和外头一个妓女生的。电子书,好像是叫什么,衍泽的。”
她摊一摊手:“别的,我可就不知道了。”
梁雨言愣了愣,盯着孙宁:“衍泽?”
“是啊,怎么了?”孙宁对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