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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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啥关系,但老杨听说秦家重新择婿无论贫贱。便觉着是个便宜。便宜还不在于白得一个媳妇,城里老李家在乎少一只耳朵,现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唇,就是不是耳唇而是耳朵,卖豆腐的老杨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杨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事情不成,没损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双雕。比这些重要的是,这是天上掉馅饼,老杨不能不接。但卖豆腐的老杨也是个没主意的人,踌躇两天,又去马家庄找赶大车的老马商量。上次送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就是老杨找老马商量的结果,结果虽是鸡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赶大车的老马也风闻此事,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两个大户人家相互斗气,老秦下不来台,做出这种样子给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带来的晦气,证明女儿缺耳唇不缺耳朵,或证明一下秦家或女儿的志气,一个做豆腐的人家,没必要夹在中间认真。换句话,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但他看老杨在那里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几分对老杨的看不起,正因为看不起老杨,又恼怒老杨上次将上新学抓阄的事说了出来,让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设个套让老杨钻,让他在老秦那里碰壁。撞个头破血流,下次就长了记性。他不但没有阻止老杨,反而认真撺掇:“好事呀,白得一个媳妇。强过卖一冬天豆腐。”
又说:
“还不是白得一个媳妇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卖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杨了。”
又说:
“上回孩子上新学踏了空,如果这回能在老秦这里补上,还强过上学。”
又说:
“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让别人占了先。”
卖豆腐的老杨得令,欢天喜地回了杨家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五。老杨一大早起来,洗了洗头脸,换了身干净衣裳,三步并作两步,去了秦家庄老秦家。老秦自将话放出去之后,大家皆知是做个样子,听了也就听了,无人认真,并无一家前来求亲。几天过去,老秦就将这事放慢到脑后。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卖豆腐的老杨,真把这话当事说,前来求亲,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话说到了前头,人来了又不能不说。令人没想到的是,一场话说下来,杨家和秦家竟假戏真作。真成了亲家。卖豆腐的老杨,也就糊里糊涂之中,真把馅饼吃到了嘴里。因老杨兴冲冲而来,待进了老秦家,见院落外三层里三层,像座县衙,牲口棚里骡马成群,长工都穿着体面衣裳出来进去,心里便开始打怵。过去他也来过老秦家,但那是卖豆腐,就在老秦家门口候着,跟伙夫打交道,没进过院子。待穿过几道院落,进了正房,见老秦端坐在太师椅上,瞪着两只小眼珠看他,也不说话,等老杨开口,老杨站在地上便有些筛糠。冷场半天,老秦眨巴着眼还不说话,老杨终于熬不住了,打了退堂鼓:“东家,算了吧。”
转身要走。老杨不说“算了吧”,老秦就算了,现在老杨说“算了吧”,老秦倒说:“你站住。既然算了,你为啥还来?”
老杨低下头:
“东家,我错了,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秦:
“那你就说说,你儿子为啥是癞蛤蟆。”
老杨:
“他啥都不会,就会做个豆腐。”
老秦:
“做豆腐好哇。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
老杨:
“他是个老实疙瘩,连话都说不利索。”
老秦:
“话说多了有屁用,我就爱跟人说理,给女儿的事办成这样。”
老杨:
“他不识字。”
老秦:
“李家那个王八蛋倒识字,不怕人坏,就怕坏人也识字。”
老杨:
“东家,您就饶了我吧,俺杨家穷。”
一套话说下来,老杨不像来提亲,倒像来拆亲。老秦与老杨说话的时候,秦曼卿在里间屋偷听。对公开招亲的事,老秦有些虚张声势,也就做个样子给人看,看老杨做事滑稽,也是逗他说两句话解解闷气。但秦曼卿却是认真的,看话放出去几天,无人前来求亲,还以为大家皆嫌她少一个耳唇,或不愿趟这洼浑水,世上没有一个知心的,现在来了一家,她不知老杨是被吓住了,反觉得他的话句句中听,便掀开帘子说:“爹,就是杨家吧。”
老秦和老杨都吓了一跳。老秦看女儿认了真,忙说:“别急,这才刚开始说。”
秦曼卿:
“不用说了。如果换个人家来提亲,肯定句句说的是自家的好;杨大爷自打进门,处处说自家的不是。这样的人家,世上也算难寻了。杨家的孩子跟大爷来卖过豆腐,我见过,买三斤豆腐,他给人称三斤三两。卖豆腐是这样,换别的事,也只有别人对不住他,他不会对不住别人。”
秦曼卿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百业卖豆腐多给人,并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借豆腐发泄对老杨的不满,现在被秦曼卿当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张,忙说:“刚说一会儿,事情哪里能定,总得从长计议。”
秦曼卿像明清小说中的落难小姐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声,铰下自己一绺头发:“爹,你就别骗女儿了,我知道你没有当真,你没当真我当真,我还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说别的。我连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云梦山当尼姑。”
老秦见女儿剪发明志,知事情已无法挽回。如再有争执,恐女儿再生出别的变故。也是那天晚上脑子一热,竟听了女儿公开招亲的话,现在十步走了八步,已无法回头。老秦以前不认识老杨,只知道他是一个卖豆腐的,谈了一席话,看他倒是个老实人。就是老杨不老实,老秦也不在意,一个卖豆腐的,就是让他捣蛋。他还能捣蛋到哪里去?但他把老杨也想错了,老杨捣起蛋来,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来提亲。正是老秦把老杨想错了,觉得一个老实人家,女儿嫁过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别的方面倒不会吃亏。一边对女儿说:“你性子比我还急,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定了,将来你不要后悔。”
一边叹息一声:
“我老秦自生下来,没这么被人别过马脚。”
事情就这么定了。卖豆腐的老杨,事情定过。还不知事情缘何而起。秦曼卿手绾一绺头发对老杨说:“大爷,你家要娶我,还得依我一句话。”
老杨擦着头上的汗:
“啥?”
秦曼卿:
“咱们今天就算定亲,四天后就得娶我,也赶腊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儿的用意,因她与李金龙的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九。老杨却有些为难:“东家,事情有些急呀,家里一点准备没有。”
老秦啐了老杨一口:
“让你准备,你还能准备啥?说是你家娶媳妇,还不得我替你兜着?”
卖豆腐的老杨欢天喜地,从秦家庄回到了杨家庄。别人家娶媳妇凭的是家产和人缘,老杨家娶媳妇凭的是几句话,虽没人缘,却有机缘。这结果不但老杨没想到,连赶大车的老马也没有想到。卖豆腐的老杨,心里还直感激老马。上次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虽然踏了空,这次去老秦家求亲,老马又立了新功。回家与杨百业说了,杨百业脸上倒有些不高兴。过去老杨不给他寻媳妇他牢骚满腹,现在老杨把媳妇给他张罗来了,他从另一面又有了不满。杨百业:“我是一个囫囵人,凭啥给我找个缺耳唇的?”
老杨上去踢了他一脚:
“你是不缺耳唇,你缺心眼。”
杨百业是个窝囊孩子,记打不记吃,顺着他的性子,他会节外生枝,打他骂他,他倒没脾气。两个兄弟皆脱离老杨另谋出路,只有他还留在老杨身边做豆腐,就和窝囊有关。他又回头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驴年马月;现在虽然少一只耳唇,睡觉的时候,马上能被窝不空;等媳妇到手,又马上能跟老杨分家。两头一算账,也就认可下来。
腊月二十九,杨家办喜事。腊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里,天上飘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没停。因这婚姻不同寻常,十里八乡的人,都冒雪来观看。好像不是来看婚事,而是来看新娘缺的那只耳唇;好像不是来看耳唇,而是来看由于这只耳唇,生出的一连串故事。新娘下轿时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拥,杨家一堵土墙被拥翻了,雪地上,腾起一股尘烟。烟雾之中,一个老婆婆的腿,咔嚓一声被挤折了。哭喊打闹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轿。过去老杨和杨百业去过老秦家卖豆腐,秦曼卿没来过杨家庄。在明清小说中,富贵女子下嫁,夫家虽破旧皆洁净,官人虽穷困皆聪明,虽然卖油打柴,但卖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面书生,会吟诗作画。秦曼卿下了花轿,站在条凳上往杨家举目一望,心里就凉了半截。杨家破旧倒也破旧,几间破房东倒西歪,院子里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里,众人踏来踏去,成了一片泥泞,家里破旧秦曼卿料到了,这么脏乱没想到。接着新郎杨百业跑过来用红绸牵她,举手投足,又让她大失所望。过去杨百业去秦家卖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个憨厚。现在改了新郎装束,头戴借来的礼帽,身穿借来的长袍,胸前挽着红绸结,衣裳马上显得上下不合身,跑起来像个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时,张着嘴,露出一脸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来杨百业也没那么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阵势吓的,脸上的肉便僵在那里。场合一换,人就露出了原形。接着他张嘴说了一句话,秦曼卿彻底灰了心。杨百业看到秦曼卿脸色转阴,以为她嫌自己穷,悄声说了一句:“你不要怕,我卖豆腐时,也背着爹攒着体己。”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头也已经晚了,在乐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泪来。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
老杨卖了一头驴,酒席摆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杨家哪里摆得下?便借了邻居杨元庆家两间瓦房。杨元庆一开始不同意借房,老杨白送了他两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个婚礼办得还算热闹。与大户人家结亲,卖豆腐的老杨担心婚礼会出岔子,一时做不到的,秦家会挑理,但婚礼没出什么岔子,秦家也没有挑理,倒是婚礼结束,杨家出了岔子。杨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杨百业又露出什么马脚,岔子出在杨百顺身上。
杨百顺自和杀猪师傅老曾闹翻之后,无个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杨百顺已经学会杀猪,本来可以挑单另干,但在手艺行里,和师傅闹翻,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在这行就无法再混下去了。本来他还想去裴家庄投奔剃头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当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牵的线,如今事情办砸了,事情的头尾虽不像师傅说的那样,但个中情由,枝枝叶叶,如何再向老裴解释?也许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头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还想去尹家庄重新投奔做盐做碱的老尹,但做盐做碱分季节,只限于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冻住了,无法刮盐土做盐,也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他还想去投靠一个东家种地,但东家招长工也在春天,冬天地里并无活计。别的门路他就想不起来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