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玉簟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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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铡
一扬脸,内侍们立刻打起我面前的帘子,眼前豁然开朗。此时众人已在玉阶下站立成笔直一列,见我霍然掀帘,俱是慌忙低下了头,跪下道:“帝姬金安。”
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迅速搭弦弯弓,箭在弦上,双眸微眯成一线,手指轻轻一松,一声尖锐的呼啸,利箭刺破空气朝他们直直飞射过去。
事出突兀,亦无人敢劝阻。我自幼与九皇叔练习骑射,弓马娴熟不在军中男儿之下,何况这区区一箭。此箭去势强劲,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立时朝为首一人的乌纱上直射而去。那人不明就里,早已吓得傻了,双腿一软歪在地上。那人一倒,站他身后的第二个人便首当其冲,反应倒快,苍白着脸慌忙往旁边一避,也算躲开了。第三人更不成样子,身子跌坐在后面的人身上,竟像骨牌一样一溜仰面倒了下去。
小姨在旁轻轻嗤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我亦蹙了眉头,如此已倒了七八人,实在不堪。箭势不退依旧汹涌迫人。瞬间,一个着石青官袍的人飞身而起,左手一掣于半空中夺过利箭,身子一旋轻轻巧巧落于地面。动作迅疾如电,一旁的宫人早看的目瞪口呆,见他稳当落地不由雀跃,一时欢声雷动。其余诸人皆是脸色颓败如灰,似斗败了的公鸡。
小姨悄声在我耳边道:“恭喜帝姬择得佳婿。”
双耳沸热,侧首看一看串珠,串珠立即回禀:“这是永州都督的长公子,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
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英气。品貌也还不俗。我微微颔首,笑道:“就是他了。”
不过一箭,事情便已下了定局。帘子复又垂下,芷儿走下去传话:“帝姬请楼大人上阶一叙。”
他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双手端奉了箭矢给串珠转交予我,恭声道:“帝姬箭法精准。”
我接过箭在手中把玩,轻笑出声:“不过是一支蜡箭罢了,竟把他们吓成这样。”
“诸位同僚是不是畏惧利箭,而是被帝姬威势所慑。”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来像孤求婚,参选驸马?”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愣之下未及多想便道:“帝姬容止静雅,娴淑端慧……”
不自觉便蹙起了眉头,打断他道:“孤并无你所说的那么好。听母后说今日‘凤台选婿’之人皆是饱学之士,你该读过江教的《辞婚表》(1),知道他为何不肯尚明帝临汝公主。如果下降以后才发现孤形容并不符帝姬的修养身份,你待怎样……”
他有些错愕,拘谨道:“得尚帝姬是归远之福,即使帝姬对归远有所不满,归远亦当礼让,以尽臣子之份。”俗不可耐的套话!我要的是一个能与我像九皇叔与小姨一样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驸马,而不是一个对我加意趋奉的臣子。
瞥眼见到他身后那些神情懊丧,如丧考妣的面容,益发觉得不堪入目。我所得的自由足以让宫中所有的帝姬们艳羡不已,她们只能到了年龄接受皇兄或是母后的指婚,嫁给自己素昧平生的男子。但是,我所得的自由就是在这些所谓的才俊风流中拣选一个么?
不由得意兴阑珊,垂上双目。气氛有微妙的尴尬与僵持,小姨见我如此,肃穆了口气向楼归远道:“楼大人,本王妃有话问你,你要如实答来。”
“是。归远不敢欺瞒王妃。”
小姨看我一眼,“帝姬是太后掌上明珠,皇上最幼的胞妹。而楼大人为朝中才俊,既是太后与皇上一手挑选出来的,人品与才干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本王妃想知道,楼大人能否一心一意爱护帝姬,不因她是帝姬身份的缘故?”
他深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归远必当竭尽所能爱护帝姬,不负太后皇上与王妃所望。”
总算答的还诚恳。小姨手持团扇,朝我掩口轻笑。我轻吁一口气,也不过就这样了。与他身后那些人比,也算得过了。还能怎样呢?凤台选婿,也只是在设定的范围内择选。再多是自由,也是收了羽翼的自由。
我无异议。转身扶了芷儿的手往下走。裙裾间的银铃沥沥的响,听得身后司仪官喜气洋洋的报:“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得选东床——”
声音那样响,惊动了初夏午后沉寂的深宫。我抬头,银丝珍珠如水分开两侧,高远明净的天空,有鸽群倏一声飞过。
注释:
(1)、《辞婚表》:南北朝时宋朝江教所作。宋明帝刘彧意欲把自己的女儿临汝公主嫁给江教,江教思虑历代公主多凶悍骄横,不愿做驸马,上表请辞。
第三章
黄昏的颐宁宫庭院里有安静遐适的氛围,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细细的静吐芬芳。天气已有隐隐逼人的暑意,母后素来畏热,斜倚在廊下凉榻上,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孔雀羽扇。
想必今日“凤台选婿”的巨细事宜母后早已知晓,但她仍是微笑着听完我略带抱怨与无奈的叙述。我坐在母后身边,轻轻啜饮一盏密瓜露。
“那么,雪魄,你想要怎样的驸马?”母后的云淡风清的问。
微风里有青郁润泽的水气,我仰头看着那无边无尽泼翠绚烂的晚霞,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缕笑意:“雪魄想要的驸马,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一日突然到我面前,拥我入怀,对我说:‘芊羽,我们终于不必再等彼此’。”我略顿一顿,“他须得对我好,却不因为我是帝姬的缘故。”
我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怀的幻想里,半晌才发觉母后含笑瞧着我,我红了脸道:“母后在笑话儿臣呢。”说罢嘟了嘴道:“才不是楼归远这样唯唯诺诺的人。”
母后撩了撩衣襟,道:“少女怀春。母后并无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我脱口问道:“母后年轻时可有想过自己要嫁给怎样的人?”
母后的目光略一怔忡,仿佛是被积年的往事绊住了思绪,淡淡笑道:“母后十五岁便嫁与你父皇为妃,哪里会去想这些事。”
我不依不饶,扭股糖似的缠着母后:“儿臣不信。母后必得说给儿臣听。”
母后见拗不过我,只好说:“好罢。母后当年心气甚高,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我拍手笑道:“母后果然如愿以偿。父皇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儿么?”
母后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远远地望向殿宇深处,声音如在梦呓,几乎细不可闻:“嫁与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么?”见我疑惑,垂手摸一摸我的鬓角:“你的父亲,的确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能遇到他,也算不辜负我这一生了。”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极幼的时候,乳母抱着我经过母后寝殿的长窗下,寝殿富丽而空阔,母后倚在七宝琉璃的贵妃榻上,窗棂上“六合同春”的镂花里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如意的淡影在母后如月般皎洁明亮的脸上,像是遮住了月光的乌云。母后的神色似乎是平静,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我觉得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是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
突然就怔怔的看着母后落下了眼泪,呜咽的哭向乳母的怀里。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哭泣,哭的无端而莫名,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见的多了,才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父皇,他去的那样早。独留母后被哀伤笼罩。
母后看着我道:“芊羽。楼归远会是个好驸马。出身名门,少年有为,人也忠厚。如今在你小姨面前应承了要爱护你,必定不敢食言。好好嫁为人妇吧。”
我默然不语,也许吧。
譬如温仪姐姐和淑和姐姐,她们的夫婿便是这样的。也算不得不好。
礼部办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钦天监选的吉日,奉上来让母后与皇兄择选。
皇兄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吧。”
母后亦觉得不错,想了想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娘家过完中秋再出阁吧。”于是出降的吉日便择定了八月十六。
已是五月的时节,离我出降不过是百余日的事情。那是身为帝姬最后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会依照祖制册封我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义词。从此便嫁为人妇,是另一重岁月光景了。
婚仪的事全权交由礼部去操办。母后的长女胧月姐姐嫁得风光无比却不甚得意,灵犀姐姐的婚礼是母后毕生难忘的痛楚。如今母后亲生的帝姬只余了我一个,我又是幺女,自然是大费周章,极尽所有,妆奁食邑三倍于大长公主(2)。终于连言官也上了折子谏言:“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向节制用度,如今雪魄帝姬出降,资送三倍于昔日大长公主,似显过奢,有违祖制。”
母后闻言只淡然一笑。皇兄批复道:“雪魄帝姬乃朕身边唯一同胞亲妹,又为先皇与太后素日钟爱,为孝义、手足之故,一切妆奁礼仪均须大长公主出降故事,断不可从俭。”
我的婚事成为宫中最引人兴致和注目的话题,只是再怎样热闹,也是交由旁人经手,我所做的不过是静待时日披上嫁衣罢了。
吉日定下后的第三天,我依例去向母后问安。
母后素喜焚香。此时,殿中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清淡宜人的苏合香,淡白若无的烟缕散入殿堂深处。还未到掌灯时分,内殿光线晦暗,错金青鸾雕花长窗里透进淡薄微蓝的天光,显得轻烟之后的母后精神并不太好。
母后正和敬德太妃说话。敬德太妃一见我进来,忙含笑向我招手。我心下欢喜,忙走过去。太妃拉了我的手笑道:“羽儿来了,又长高了不少呢,越发好看了。”又道:“我宫里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饼,特意带了来正想送去你宫里,可巧,现下快去尝尝吧。”
我不好意思,母后在旁向太妃笑道:“姐姐这样宠着雪魄,可要宠坏了她。”说着嗔我:“见了太妃也不先请安,一味的撒娇胡闹。”
太妃忙护着我道:“太后别嗔着羽儿,自从温仪下降,也就羽儿最能哄我高兴。”又软语道:“芙蓉饼凉了不好吃,快去罢。”
我正要往外走,太妃又道:“这孩子性喜甜食,倒和从前的淳顺妃是一个口味。”
母后似笑非笑,“喜欢甜食的人心事浅,也好。”
待我用过了饼,敬德太妃已经回去了。母后略说了几句闲话,道:“你六皇叔的生忌快到了,去清凉寺为他祭祷吧。”
母后说:“你六皇叔于社稷有功,与你父皇手足情深,当年母后若无他极力救护,恐怕早已身死。”
母后说:“芊羽。你的六皇叔极疼爱你。你小时候他常常抱你。”
其实六皇叔长什么样子我实在不记得了。自我记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庙无数牌位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并无太大的意义。自然更不记得他是怎样抱过我的。
皇兄即位后,六皇叔的灵位便从太庙移至了清凉寺。清凉寺,六皇叔在那里独享一分祭礼。尊荣无比。
母后最后说:“你要诚心祝祷,让六皇叔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会保佑你婚后夫妻和乐,白头到老。”母亲的语气里已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像这个季节弥漫在空气里一缕微薄的水汽。
我知道母后为什么会伤感,六皇叔的独子澈哥哥与灵犀姐姐……我不敢再去回忆那一幕分崩离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