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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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视脸色越来越白的纳兰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尸首?可以——”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
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
纳兰迁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异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梦沉给他吃了什么药,重伤如此,他竟然一时还没气绝。
纳兰述手指如钩,一把穿透纳兰迁背心,手指穿肌裂肤,将纳兰迁穿出一个洞,他就那么抓着纳兰迁飞身而起,半空里抬臂一掷,将纳兰迁偌大的身子,恶狠狠冲沈梦沉砸了过去。
沈梦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红门教徒冲了过来,纳兰述一个旋身,乌光一闪,竟然抬手从腰间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光无声无息灵蛇般一绕,几颗头颅便骨碌碌飞了出去。
踩着那些头颅,纳兰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飞起半空的纳兰迁脚底,嚓嚓几声,纳兰迁身上突出的断骨,突然全部飞出体外,像几柄滴血利剑,闪电般直奔沈梦沉。
沈梦沉一个倒仰,断骨贴着他的脸飞过,他身形还没站定,咻地一声,纳兰述的身影竟然从纳兰述尸体之下窜了出来,黑色软剑一荡,便荡到了沈梦沉双眼之间!
沈梦沉一瞬间神情惊异——纳兰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扑面而来,沈梦沉半空身形未定,躲无可躲。
“啊!”
血花爆射,哗啦啦射上沈梦沉白袍,雪地梅花盛开凄艳。
纳兰述深红着眸子,一脚将那个冲上来忠心护住代死的红门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过,速度丝毫不减,扬起的黑发落了殷殷鲜血,狰狞如魔神。
苍穹漆黑,无星无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冲而上,白袍迭飞,黑发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梦沉此时身形犹未落下,他和纳兰述一退一追,已经瞬间倒掠了十余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轻功,竟抵不过此刻势若疯虎的纳兰述。
“你必须死——”纳兰述鬼魅般跟着沈梦沉,手中剑尖突然诡异地一分叉,分成两半,上下齐射沈梦沉咽喉和心口!
沈梦沉半空一偏头,长发瞬间散开,散开的发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离的剑尖,将剑尖抽得微微一偏,飞射开去。
另一剑尖却已经到了胸口!
沈梦沉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一招!
他已经退入城内,身后是刚才皮影戏的幕布,他这一招,幕布骤然撕裂,一具躯体应招而出,挡在剑尖之前!
“噗。”
剑尖刺入,去势未绝,剑尖上三层力道滚滚传开,砰然一声在那挡箭的躯体上炸开,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王——”
半空里运剑下劈的纳兰述蓦然一声暴吼!
那被沈梦沉拿来挡箭,遭受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剑的躯体,赫然是成王的尸体!
“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城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