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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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微笑,头一低,道:“是,不过君珂戴罪之身,只怕还不能随公公去。”
你不说?我偏要捅破,看你怎么着?
“这叫什么话?”那太监怫然不悦,“太后传召,他们燕京府敢留?”细长的燕京对着燕京府丞瞟过去,那老滑头连忙低头,“不敢,君姑娘请。”
他此刻巴不得君珂快走,此案在姜太后强压之下不了了之,不然后续该如何处理?
“法律天下至公。”君珂仍然跪着,平平静静,“姜太后贤明有德,君珂虽一直无缘觐见,但私心敬慕已久。君珂怎敢因为自己一些未能结清的案底,令太后背上‘干涉律法,强释人犯’之名,为天下所诟病?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太监窒了窒,君珂的意思很明显,她现在“戴罪之身,案情未清”,你太后可不能这么云淡风轻没有理由地传召一个人犯,她如果坚持这个理,便是闹到御书房也没人能说她不对。当然,如果她不是人犯,那自然可以随意召。
换句话的意思就是,想带我走?行,先得承认我没有罪责,不是人犯。
太监犹豫了一下,想起临行前姜太后的嘱咐,一旦事态不对,无论如何要将君珂立即带进宫,不允许她继续留着对郡主施压,眼看时辰不早,也耽搁不得,咂砸嘴道:“君姑娘有罪无罪,我等自然不知,燕京府,君姑娘是你府中人犯?她犯了什么事啊?”
“回公公。”燕京府丞急忙道,“此事是个误会,凶手如今已经查清,是个奴婢,和君姑娘无关。”
那太监满意一笑,挥挥拂尘,道:“走吧?”
“公公怎么不问,这奴婢是谁的奴婢?”君珂一笑。
“君姑娘!”那太监沉下脸,语带威胁,“太后还在常春宫等你!”
“那好吧。”君珂笑笑,对向正仪指指寒蕊,意思是这姑娘交给你了,向正仪指指她怀里供状,眼神疑问,意指她为何不将供状上交燕京府?
燕京府?君珂撇嘴一笑,燕京府敢接吗?她和向正仪纳兰述尧羽卫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得来的这份供状,一旦交给燕京府,只怕转眼就会“丢失”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她和姜云泽的恩怨,牵扯到几大世家,文武集团的利益博弈。明摆着这案子,即使明知凶手是谁,燕京府不能也不敢承接,逼着他们关押处理姜云泽也不可能。这供状,只能交到能管、敢管的人手中。
她从纳兰述身边走过,衣袖一动,纳兰述偏头,对她笑笑。
他的眼神平静,告诉她尽管放心;她的神情也无畏,不惧那宫阙深处妇人心机。
她君珂,已经被迫卷入了这利益争夺之中,命中注定四面危机,却也四方助力。这供状,是怀璧其罪那只璧;但用得好,却也是平步青云那朵云,最不济,也是一道护身符。
你姜太后以为横插一脚,就是给你姜家郡主彻底解围?
未必!
从混乱的大堂出来,一路进宫,天边曙色渐现,宫门迤逦而开,在朝霞的烂漫华光里,次第开启的巨大宫门,拉开背后巍巍宫城的庞大而壮丽的轮廓,君珂立马在宫门前,看着霞光里一瞬间玉阙金宫奔来眼前,想着昨夜狭窄潮湿牢房,想着姜府后院那摊血迹,想着混乱肮脏燕鼻涕,心底忽然泛起同样巨大的激越和不甘的浪潮。
很美!很壮观!很彪悍!
只有住在这样的人间之巅,才可以指点一切,纳万物须弥,为脚底芥子!
她扬起脸,吸纳这一刻天地间纯粹灿烂的云霞,眼神清而广阔,一旁的太监见惯了臣子们在天城威严之前凛然畏缩的神态,然而此刻的少女,却让他觉得,原来有种人,无所畏惧。行在天下,怀抱人间。
将昂起的下巴收了收。太监觉得,也许,有些人面前,还是客气点好。
在进入内宫前,君珂被要求洗浴更衣——太监说她在牢里呆了一天,沾着秽气,不能见贵人。
君珂冷笑——这时候你想起来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了?
叫她洗澡她就洗,宫女在一边盯着,将她的衣物收拾在一起,拿了出去,过了一会捧了全新的衣物过来,从里到外全部换过,君珂拿了就穿,末了嘱咐道:“我原来那套衣服是新的,请洗干净了还还给我。”
宫女满口答应,捧着她衣服去了。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宫女,捧着个纸皮封袋,匆匆地先往常春宫方向去。君珂望着那两个宫女背影,撇唇笑了笑。
一路穿花拂柳,过重重宫室,到了传说中号称“西宫”的姜太后寝宫常春宫,这位出身掖庭罪奴,后为皇帝亲母的姜太后,生平最恨自己出身低贱,所以将自己的常春宫修筑得美轮美奂,豪贵远胜沈太后的寿熹宫。
珠帘玉幌之后,姜太后端坐榻上,和自家孙女一样,她也不喜欢拿脸见人,非要在帘子后摆出个圣母端庄模样,透过袅袅的檀香烟气和珠帘的缝隙,隐约可见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
自然不太好看,搜了君珂衣服,原以为拿到供状,谁知道那叠纸莫名其妙,用炭笔画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人,填着些古里古怪的字,根本不是供状!
君珂垂眉敛目恭敬礼拜,心里却在暗笑——供状?我会留着给你搜?您老现在搜着的,不过是我和纳兰述牢房上头的小人漫画而已。
“君姑娘最近名动京城。”上头的太后毕竟宫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常人难及,很快恢复了平静,和君珂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末了才道,“出名是好的,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如此出名,风头太盛,佼佼者易折,还是该得收敛些才好。”
“君珂恭领太后教诲。”
“你也到了合适年纪。”姜太后看她的眼神居然充满慈爱,“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没有,哀家不妨也为你操操心。”
君珂“娇羞不胜”地低头,“不敢当太后垂问,君珂自幼和他人有约,只是不幸失散,君珂曾有誓言,一日不寻着旧友,一日不言婚嫁。”
“是吗?”姜太后眼神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释然,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就爱操心这些小儿女事,就像明映郡主,年前和冀北订了口头亲事,如今也快到时候了,哀家总急,巴不得她早些嫁了,好好相夫教子,也免得哀家日日担心,怕被那些不知自量的狐媚子,拈不清轻重的下贱平民,给趁了空去。”
“郡主金枝玉叶,敏慧多智,她手中的东西,怎会给别人趁了空去?”君珂微笑,“只有君珂这样的心智愚钝者,才会堕入奸人陷阱,太后完全不必替郡主担心。”
姜太后手中的茶盏和珐琅护指轻轻一磕,听起来像是一声冷笑,“说得也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心机谋和遍地陷阱。可惜,总有人以为自己面前是康庄大道,得意忘形。遇上这样的人,哀家有心帮扶,也耐不住她自寻死路。”说完叹息。
“是。”君珂微笑,不肯多说一个字。
姜太后凝注着她,眼神渐渐泛上恼恨,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听说先前你和云泽有点龃龉?想来是有些误会?也是,和我姜家,你一介女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龃龉?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如和哀家说说,哀家自会替你和云泽说合,云泽素来大量,定不会与你为难。”
她自认为这番话已经给了君珂好大台阶,已经暗示她只要交出供状便一切既往不咎,说到底这女子不过一介平民,势单力孤,想和庞大的姜家硬抗?那岂不是以卵击石?只要她愿意服软,不妨先留她一命,不然只怕于云泽名声有损,等到以后事态平息,想捏死她随便找个办法便是。
君珂眨眨眼睛,抬起头,天真单纯地道:“君珂怎么敢与姜郡主有龃龉?姜郡主自己到燕京府击鼓鸣冤,想来有什么冤情?太后不如亲自召郡主来问问?”
姜太后手中指甲发出“格”的一声裂响。
这个软硬不吃的君珂!
“没有?最好。”她冷然起身,俯视着君珂,“今日召你来,是想着你一介女子,参与武举,整日舞枪弄剑,喊打喊杀,戾气不免太重。哀家怕你不知自量,招惹祸事,想着要给你静静心才好,这么着,哀家赏你一卷《金刚经》,你去常春宫外跪诵,修心养性,涤荡杀气,也为你自己积德祈福,免得擂台之上有所伤损,什么时候将《金刚经》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回去吧。”
她转身,阴恻恻吩咐身边嬷嬷,“君姑娘诵《金刚经》,务必虔诚,否则佛祖难免怪罪,你去看着,但背错一个字,便赏她一戒尺,总要她虔心礼敬,一字不错才成。”
“是。”
君珂冷笑。
还以为上演甄嬛传?
不过这位段数也不下于甄嬛传了,瞧这理由,找得多冠冕堂皇,谁想拦阻都不能。
“谢太后恩典。”一卷厚厚的《金刚经》掷下来,君珂若无其事接了,起身就向外走。
出门的时候,听见姜太后懒懒道:“哀家困了,要歇一会,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要来吵。”
不用猜,老太婆今儿一定“一睡不醒”,要由着人作践她,直到她乖乖交出供状为止。
两个嬷嬷押着她向院子中走,故意挑石板路,选了块最凸凹不平的石板,拿腔捏调地道:“君供奉,就劳你在这里跪诵吧。”
君珂慢吞吞地“哦”一声,作势要跪,身子一蹲,忽然“啊!”地一声。
她这一发声,两个嬷嬷立时要呵斥,头一低却见君珂直勾勾盯着自己腰腹部,神情惊异。突然想起君珂的“神眼”之名,心中一跳,呵斥便停在了喉咙口。
“君……供奉,”一个嬷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了?可是看见了什么不好?”
“嬷嬷是不是常常腰酸?夜间因此失眠?”君珂正色问。又指指另一个,“嬷嬷是不是腹部常有疼痛感,有时还能摸到包块?但是睡下时又消失?”
两个嬷嬷脸色变了,急急道:“是!君供奉神眼!供奉可有妙法?”
君珂眯起眼睛,对那两人瞄了又瞄,叹气:“哎哟,好大的阴影……”
两个嬷嬷醒悟,其中一个立即找出一个锦垫,又寻了块荫凉平整地面,对君珂赔笑道:“君供奉,我等也是下人,太后的话不敢违拗,不过这点方便,还是给得起的,您担待。”
君珂微笑,舒舒服服在厚厚的垫子上跪了,拿起《金刚经》,叹气,“背不起……”
“老奴们不会为难姑娘。”嬷嬷们忙道,“您照着读便是了。”
“读得太流利,怕是太后也不信呢。”君珂愁眉不展地道。
……
过了半晌,在假寐的姜太后,懒懒翻了个身,听见远处院子里隐隐的断断续续背诵之声,还有间隔的戒尺“啪”地击打之声,和不断的惨叫之声。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守在一边的其余侍女们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神异也没有什么强,一切强不过尊贵。”
“您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任谁什么傲气女子,在您脚底也得俯伏尘埃。”一众侍女凑趣微笑。
“傲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加愿意去折。”姜太后淡淡道,“去,把郡主请来,请她亲自监督这丫头念经,想必这一场经念完,这丫头这辈子也不能在云泽面前再抬起头来。”
“太后英明。”
姜太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而自傲的哼声。
……
在那个院子里,君珂也在哼。
舒服地哼哼。
她坐在锦垫上,双腿交叠,靠着凉润的墙,躲在花台荫凉下,吹着暗香隐隐的夏风,有滋有味地翻着一本《西京杂记》。
每翻上一章,她抬头,惨叫一声。
两个嬷嬷坐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