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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堪抄-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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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面对另一个人——从水中跃身给予大高华致命一击的,是仲雪。

剑尖一直砍在地面断裂了,仲雪甩开剑,一拳一拳重击大高华。

垮塌的夏履桥,阿堪的自刭,疠风子的隔禁。焚毁的船龙骨,争利与情杀,鼠疫与战祸,闪过脑际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国本身:人们暗昧,听凭神官欺骗;贵族消沉,纵容外国摆布;为博取锐勇的虚名,男男女女沉浸于仇杀之中。

众神喧哗,对真相却缄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贵族们只谋求会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过不眠不休的长夜,虎口涂满血污。

背负四十条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于谴责越国的种种。

谁犯了罪,谁就得遭罪,就这么简单。

加诸于他人的苦痛,让他自行饮啜,把萦绕号哭的冤魂从每个伤口灌进他的内脏。

剑的碎片飞溅,划破仲雪的额头。大高华的腿横扫他的身体,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华,不给他喘息之机。

大高华滚落每时每刻在倾倒的梦见屏——

平水策动战象,一举踏中大高华,这就是刽子手的行刑。没有幻觉、没有法术,人类的血肉在象腿下发出捅捣烂泥的声响,战象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

“我这副斩肉酱的鬼样,”大高华仰天大笑:“夫镡会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罢,夫镡从没过问过一句,所有的疯狂,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粒沙。”乌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怀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夹缝里的画板,是巫师们为委托人所写的祷词、咒语、想要获得的东西,想要抛弃的东西……就是这堆破碎的梦,看着他们搏斗,这封大高华写给夫镡的信。但仲雪实在怀疑夫镡是否会听这份又长又臭的来龙去脉,他的通信小道与几案必然早已堆满各种申诉与传檄;那么多野心、呼吁、忧惧与痛苦……大部分都被情报官先行过滤,杳无回音。人们只是听闻浩淼山河间,夫镡带着他的一级梯队呼啸而过、抢掠、纵火、战斗……然后和谈、会盟、弭兵、然后撕毁协议、再次宣战。

即使如大高华自命勇力盖世,也不过是在这一小撮内核之外悻悻等待。于是他认定,只有呼啸得更快、抢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战斗……才能挤进句乘山的顶端,或是得来你的狼顾一瞥,夫镡。

元绪坐在大高华逐渐冰冷的身边,“让我们呆一会吧。”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八节 尾声

大越道上荒凉无人,只有阳光弥漫,和欣喜消融的积雪……雪堰和象奴骑着马,被遣回山阴的尽头。他的弓箭手们如同细雪一样融化、蒸发、不留痕迹,只剩下几个失魂落魄到处乱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汉;他亲手扎紧的包围圈,野兽们倾巢而出;他想杀死他所深爱的人,他第一次带兵的战利品,湖边的一瞥。那对姐弟的父亲说了很长很长的借口,说他不接纳这对小孩,他们将没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们一眼,就必须把卧室门打开。否则他们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没人敢再要他们了,而他的飘然世外能够拯救他们,他看着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占有私产的狂喜……他一直隐藏在权力拼图的背面,从小枝给他写第一封信时,卷耳大夫就问“你确定?嫁给一个二流贵族、一个次等英雄?”在他们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参与一场蛮斗,他总是在她独自面对他人的嘲笑时。才变成一个刽子手,她渡过浙水北上,笑着说“我只去一个月,记得给我的李树浇水”,留给他的是不满移植的酸涩李子和永别……积雪的凤尾竹就像跑动的群兽,为化装成牧童和采桑女的子爵们和方伯夫人们弯下幽会的小穹顶,这些人用战旗蒙住眼睛,放任马车追逐疆土与爱情,为了特洛伊的海伦、为了息夫人和夏姬,毁灭一座座城池,降服一个个国家……对于雪堰来说,战争提前结束。上次还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现在他孑然一身,飘忽荒野……从海上鹿苑归来的人手、战象与大禹陵的盾甲兵缠斗,声东击西,他一向擅长的战术;他让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从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财宝、神灵、一堆石头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他要去见一见异母弟弟,现存世上血缘最接近越君世袭的继承人——山阴君。刽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场的巨骨丛中练剑,看到雪堰大夫的到来,年龄悬殊又容貌酷似的两兄弟同时舒展笑颜。就像看到死神出现在林间小道,揪落一瓣瓣干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后,轻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宫喷泉下的标记,两兄弟还在一起时,在父亲未竣工的陵墓里做跳房子的游戏所约定的暗号……他们很多年没有相见了,任凭那些阴谋者隔开他们,防止他们把会稽山合成一艘庞大战舰。而此前他俩不是太懒就是太小,竟没想到反击,山阴君朝兄长张开双臂,等待他的拥抱,等待历史重新走进他的庭院。

梦见屏横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断落进水中,对很多人来说,它是梦乡的通天塔;对另一些人来说,不过是采石场的残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鲸鱼骨架,阿堪告诉他,就是你的保护神。

敬她、爱她、畏她、漠视她,神并不在乎,我只是暂时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终有一天我会将生命还给她。”仲雪捂着受伤的额头走下梦见屏。

年轻的药司为乌滴子查看伤势,乌滴子之前摔伤过后背,这药司是乌滴子的朋友。一直担心他,即使没有大高华,也会翻过山岭来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药司说你的额头要用蚕丝缝几针,会结疤但不会太明显。“你被梦魇住了,梦寐的碎片凝结成‘梦胎’,冻结在你体内,你需要一个‘解咒师’。”药司建议仲雪,“你最好举行那个净化仪式——”

“仪式一共举行九天。”阿堪握着一小把糯米,这是他将糯性强的稻谷留下来做种,两年种了四轮、育种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梦见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后送给仲雪的奖励。仲雪是吴人,吴国产很好的糯米,他一向爱吃,“最后一晚我们蒸糯米饭,用苋菜汤染成红色的糯米饭。等我们吃完糯米饭,美美睡一觉,没有梦也没有遗憾,你会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来。”阿堪还把一片木牍交给他,从大护法尘封的书房取出的——他母亲的亲笔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接过木牍,他一直没忘记那场不得不延期的“答辩”。

“是‘娄’。他被逼逊位,无奈投水,那里被称为宫渊。几十年后,传说就变了样,如同人们打捞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泡涨过一名不幸的大酋长。越君世系的唯一痕迹,是裁定为邪道的殿堂都被灌满污水,宫渊成为‘邪神水葬场’的代称——你刚刚从宫渊升起。”

他们一个个走开,好让仲雪细细品尝这场混战的结果……

仲雪擦去那封信的蛛丝。这是前代大护法想要忘却的回忆,收信人是吴王去齐——

“大王,我的儿子还太小,期望您允许他和我一起返回越国……”这封信一下剖开仲雪的梦,所有思念、怨尤和弃子的悲哀,从伤口迸裂出来,这是一份副本。正本就躺在吴王宫殿,如果吴王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那么他将在越国长大……在比吴国旧都更北的地方,天青色水湾与黛色大地舒徐展开,延伸至天边融合成雾蒙蒙的一片深深浅浅的青蓝色。只有中间一抹微亮的光,是壮阔的扬之水悠然流过,那是麋湖城,仲雪诞生的地方……母亲与父亲都没有抛弃他,那倏忽而至的心悸,犹如他感受到的第一缕秋风,叶片凋谢在脚下。

仲雪抬眼所见的越国,漫山都是绯色的槭叶。他想到那些死去和失踪的人们,如果还活着……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他想那批吴太子的铁剑经过成分比对后,正在夫镡的炼炉里熔化造币。他走过最爱的滨海松林小道,向东,直到陆地尽头……那头孤独的独角麋鹿,它在海岬边静静咀嚼海藻,仲雪与它久久对视……麋鹿从背上伤口中长出八重羽翅,薄如折叠透晰的初生蝉翼,迎风托举夕霞万丈,腾空飞走了,那就是楚人所说的——鹿身羽翼的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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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无名氏。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如同坐满嘉宾的船舱中回旋的轰响,乐师在调校乐器,在那些混乱、颤抖、忽而走调的琴弦声中,不时可听到剑士们用手指在长剑上弹拨的节奏,他们神态冷峻,表现出对胆怯的对手和等待宰杀的斗兽的冷酷无情;越过相互劈刺撞击出电光的剑刃,是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长发缀满珍珠。技巧性地堆砌头顶,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手指摩挲着一串银饰项链……母亲的银饰贴住他的脸颊,扎得很疼,“北蝉,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纵身入海,雪片如浮游荧光。托着她沉入无底忘海,北蝉不止一次想像她漂荡在漆黑狭长的海沟,先是冬季洋流推送,然后是冰雨连绵的春季、愁烦苦闷的夏天……她如长生不死的仙水母,绽放在时空之海。

母亲是越国的巡回女巫,漂流到东海之上——那由一只只老海龟驮负的弹丸小岛组成,却又被女娲遗忘,顺洋流散落,被称为“骇沐国”的群岛之国。岛民是岛屿上的农人,航海是不得不逃亡时才采用的可怕方式,贫瘠的土壤不足以养育众多人口。还要承受远道而来的海盗突袭,人们活得像野兽一样,头生子将被吃掉,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续兄弟;父亲一死,母亲就被儿子送到暗礁上扔掉,说“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以贪吃的鬼神来控制人口极限——母亲不知为什么留了下来,也许是太爱他的父亲,那个他已记不清面孔的男人;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吃掉,他唯一可摆脱这种吃人生活的途经,是当海盗。或者成为国王的人手,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在秋季如约而来。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乘船而来甄选新兵的军士面前,环岛奔跑、跃过障木、挥舞短剑搏击,如果在这座岛被淘汰,就划着独木舟追到下一个征兵点。继续应征,他太小了,军士让他至少再等三年。他站在木蒺藜和生蚝壳围绕砌筑的军营,台风前的薄云如海上仙宫的旌旗,他无法进入。接着,女巫乘黑船而来,越国的女王被称为“大斋宫”,她告诉岛民不要急于吃掉婴儿,一年一度,她的女巫们会来收集被遗弃的头生子。用粮食和他们做交换,那些年轻而快乐的女巫手忙脚乱地抱着婴儿,拧着被尿湿的裙子哈哈大笑,他们将被带往大陆那边抚养,说另一种语言。在另一片国土上为生存而战,他无法登船,他年龄太大了。最后,寒流将一支陌生的船队推入这片礁石丛生的险恶海域,他正爬到最远的礁石上凿牡蛎,引导船队避让那些色彩斑驳,在退潮的海湾里深浅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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