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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堪抄-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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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苍老的面容与兄长冷峻的相貌合为一体,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这软弱的毛虫!叛徒!连地界都轧不平还敢质疑我的反攻?”兄长掐住仲雪,头发旋转成蛇结,钻进他的嘴巴鼻孔——

兄长把他摁进水里,仲雪仰望兄长的脸,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犹如神的面具。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长冲走了,水泡扭动为双头龙,如同师傅赠送他、又遗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双龙头绞合为同一尾白蛇,吐着红信子,水滴销溶野兽的轮廓、浣出人类的表情——越国第一大盗的脸,为哀悼阵亡将士而铰短头发的窃国大盗,夫镡牢牢按住仲雪,欣赏利爪下的牺牲品……仲雪无法动弹,喉咙挤压出咔咔声,心想这么一队无穷无尽的人马正排着队轮个掐死他,那还有个完吗?

他醒了过来。

一下穿过十万丈漆黑隧道,蝉鸣齐声而起。

“……醒醒,你这贪睡的财主。”有人在摇晃他。

“谁?”仲雪挥手一拳,“不要随随便便跑到我梦里来!”头颈的掐痕感那么真实,他依然喘不上气。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肿,一会儿躬成驼背青虾,一下仰身绷成一张弓。嘶嘶吸气来舒缓剧痛,腰上大钥匙串咣当作响,“真是个无聊财主,无聊到在这块石头下睡着了!”受伤的家伙大喊:“这石头叫‘梦见屏’,有些梦很逼真,会吞噬你的心灵。”

仲雪愣愣地抬头看石头,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滩上捡起、塞进袖口珍藏的石头,而是倒悬的天梯,钉入湖水的岩锥。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张开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随时会崩塌向你头顶。近地的岩面被摸得无比光滑,高处石隙里塞满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将祷词、懊悔和野心敲打进岩缝,犹如梦的碎屑,不知何时扎根岩顶的槭树,伸出次第变红的枝叶,朝萧瑟秋风招手……仲雪在梦中就明白这是梦,一个套一个的梦匣子,父亲在他赶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梦魇铐住了,无法从比真实更真切的遗憾中脱身……仲雪醒来很久还是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一节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小黑狗用热辣辣的舌头舔醒仲雪,仲雪盯住又疼又叫的瘦高个儿,“阿堪!”清晰的名字冲开嗓门,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堪是仲雪遇见的最重要的怪人,而他的古怪程度,只相当于栖息在神秘国度全部夏季荷尖上的小小蜻蜓。

仲雪就像苏醒的婴儿,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梦见屏(拍拍大石头)!槭树(指指头顶)!蝙蝠粪(弹弹指甲)!”还有小狗“白石典!”她浑身黑乎乎,前爪像圆滚滚的白卵石,她是一头“捕鱼狂”,爱和海豚一道驱赶浅滩鱼群,并跳起来舔亮晶晶的浪花。

“欢迎从梦乡返回越国。”阿堪哼哼。

越国。

自前年春天登陆越国,三十个月过去了……仲雪解救了五十七个山林小野人,进攻了一轮海上赌场,和剑术师弟打了两架。旁观了一场拖延四个月的战事,目击二十九头鲸鱼,杀死其中一头献给大禹神,他将被任命为大禹陵护法。

护法。

护法是魂魄的修炼人,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护法是神灵的守卫者,致力于防火、防台、防疫、防盗。

护法是一个职位,绿云是一种花,杨柳是两种树,海妖沉睡在海底,我们都会死去。

大护法必须清点他的财产,就像清点神的庭院。

神巫交给他一大串古旧钥匙,穿着粗重无比的铜链,足以挂断腰带。阿堪陪他盘点上代大护法——母亲所守护的领地:会稽山麓三十六道瀑布、四十八圣地,桥头栓缆绳的石牛,傲踞礁岩的海神庙,倒挂蝙蝠的斋戒台(差点摔进溶洞激流!那些世代游弋于漆黑洞穴、视觉退化的透明小鱼在石笋滴水的迷宫中严肃地摆动尾鳍),以及建筑狂神巫到处开挖的泥泞工地……他们在废弃的稻神庙里捉迷藏,被神恩许的群群麻雀在野生稻花上飞起飞落,一排锁死的大柜子,撬开后翻出成堆的黑漆红胎“食案”,盛米饭的主格描着鎏金大象。

“我母亲要招待这么多客人吗?”他们大笑着把一只只食案扔出门去。

他们无聊。'。 '

一开始新奇,很快就无聊了。于是仲雪躺到做梦占卜的“梦见屏”下睡着了,现在他捂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父亲的心痛……一场梦到另一场梦的真实距离。

“你想起那个了吗?”阿堪提醒他。

“哪个?”漫长的捕鲸,七百一十八天纯粹等待,只为投掷鱼镖的一瞬。等待足以耗尽心力,仲雪自觉像一件积满灰尘的蓑衣,沉重老旧。把鲸鱼拖上沙滩后,他就对阿堪说:“我要喝酒、唱歌、鞭打仆人,追逐国王的夫人或是女儿,随便哪一个!”尽情做一个庸俗贵族。

“越国还没有国王。”

“那去找句乘山最漂亮的女郎!”

一觉醒来,他脖子挂满香包,花汁浸染的丝线扎着竹叶的多角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完全不记得慷慨的姑娘,人们期望她们漂亮而肤浅,她们却比仲雪更接近他的内心……阿堪一把扯下最朴素的一个,贴住鼻子深嗅,“这是只长在山阴的绿云,她得走上三十里山路才能采够兰花塞满香包。如果我是送香包的姑娘,苦苦等你一夜,你却在梦见屏发梦癫,就该把你的皮剥下来寄给你哥哥!”

忘记了奔赴姑娘们的约会,还忘了什么?仲雪觉得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难道你叫我回顾前一天的狂喝滥饮,和一群伐木工?还有帮我看船的运木督工,翻来覆去说他手下被老鼠咬死了,这大概是他九个月来最有趣的事……他们把我灌得就像是砸烂内脏的乌鳢鱼。”

为答谢馈赠的鲸肉,他陷入远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劳勇敢……算了吧!他们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上插的斧头、锛头,很难归为一类;大多被高强度劳动与呆板的人际关系碾磨得粗糙鲁钝,在酒水浇灌下霎时变得凶暴敏感。叫“一成”(听起来收益不高)的工头喝多了就掏出一面拳头大的铜镜,以野性的贪婪叨念:“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金子'注:铜在春秋时期也称为”金“',我在海上放了一年的浮排,无非就为这个。”

楚人居江水上游,吴人居下游,为避开楚人锋势,吴太子向更南方营建新城,越国的木材源源不断运往吴国。不仅木工日夜伐木,连普通人也被征发,毫无经验地深入丛林,闪避毒蛇和野猪的袭击,被倒伏的古树压断腿;山丘卷光了植被,冲下滚滚泥石流,活埋谷地居民;为逃避徭役许多人一过秋收就外出讨饭,乞讨成为一种过冬方式,沿途又与匪帮难解难分……一排排巨木浮海北上,堵塞吴越之间的河道,不到十年就垒出一座新城市。

仲雪还无法触到这一点,他和朋友聊天、打猎,如金色秋风飞过妖精盘旋的森林,一心想恢复年轻贵族的傲气,“那么是和桥梁营造师谋划建一座石桥,方便邮车来往?”

西方,楚庄王乘坐轻便邮车,在饥荒之年击败叛乱;越国,年久失修的驿道上,越来越多车轮滚过,车轴陷进暴雨后的泥潭中,车载的芭蕉与外邦战报在腐烂褪色……

“还不到重点。”阿堪驳回。

“难道是又和渔民大喝三天三夜?”上旬,暴七驾一艘快艇来敲门,他跟随仲雪讨伐海贼。却深陷赌局,这名东海渔夫天生是骁勇拳师,充当了一季角斗士,在女骰子师调教下却发掘了深藏的本性:描起艳丽的长眉和眼线,下巴和胸毛刮得发青,濡湿的胭脂一块块落在快胀破的女式绣衣上。他的兄弟吼五相当惊讶,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变化。仲雪陪两兄弟喝了一夜的酒(暴七端酒杯的右手始终翘着兰花指),谈论鲳鱼、鳀鱼、旗鱼和鳗鲡的捕捞和烹调秘方,并且只用吴语交谈。

“酿酒很耗粮食,没那么多米可供你浪费!”阿堪再次否决。

“那还有什么?”宿醉的荒废感不妙,仲雪从皮肤到肝脏像一丛丛大豆叶被虫蛀出缭乱网格。田塍路在延伸,他的手时而轻轻与稻穗擦出触痛感,时而为调整脚步而按到阿堪肩上。

“还想不起来?我知道一个药司,专注治疗宿醉和荨麻疹,就住在北面港湾……”

“我不要什么药司,有你一个神官就够受了。”

一伙小孩从溪流里拎起“冰镇”的陶罐子,一路赤脚跑过仲雪身畔,送去给割稻的父母送饭,陶罐装着汤水,在小腿上撞得咣咣响。千年后人们看到出土的破陶耳,还能听到小孩打破罐子后的挨骂声;凭借风力停在半空的白鹭,被夕阳镀上一层绚色,昆虫的鸣叫,就像吹一个个金属哨子……这是仲雪与阿堪所置身的人间,柔腻一如蜂蜜,澄净一如琥珀。

幸福得几乎要被课税。

可惜没人向他们纳税。

农夫们耕种神的土地,由氏族首领、巫师头子(往往是同一个人)带领到“公田”上劳动,按期举行翻耕、治虫、收获、遗弃的仪式;渐渐首领只在仪式上假装劳动,农夫却免费出力,公田产粮还要献给神,喂饱首领与神官(往往是同一拨人);于是人人偷懒,公田沦为最贫瘠的荒地,阿堪差不多平均每年饿死两次。

而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阿堪就懒得过问。

越国是一个懒人国。

从大洋上吹来温润充沛的水汽,孕育了山林沃土,插一根稻穗都能生长,因此越人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少有穷死之人。仲雪遭遇过梅雨山洪,与鲸群跃身击浪,静听月夜十八的狂野潮信。他知道乡野之人连家中摆设都一样,仍自觉不过在越国表层打水漂,懒洋洋的万物生灵催眠了他,平静的日常让他害怕,不知会滑向哪个深渊。

嗨嗨!孩子们轻快呼唤——一头迷路的麋鹿踩踏稻禾,在起伏的稻浪中奋力游泳,仲雪像个拙劣的稻草人挥舞手臂。将受惊的麋鹿赶往割完的稻田,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用来烧下一年的饭。

“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一个孩子越过仲雪身边时问,他是仲雪遇见阿堪时顺便认识的,当时他和阿堪扭打于紫藤花架下,叫“阿眉”的男孩跑来为母亲的难产呼救,这个名字倒挺配的……他自告奋勇稳住麋鹿,“我母亲还养过跌断腿的牙獐。”难道他一出生就有一对离奇的眉毛?

“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二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这个连路也走不稳的男孩,就是难产的宝贝,阿堪竟为他取一个王侯霸主的名字:寤生。

“答辩!”仲雪错愕地瞪眼,这才是阿堪提示的重点:当上护法不仅要献祭一头鲸鱼,还要在神巫主持的典礼上通过大祝们的测试,就在今晚开场的秋收祭……

“问题很简单,比如‘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兴奋地追加一句,“快回答!答上来对你有小小奖励。”他对奖品故作神秘。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问。

“你竟然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额上青筋跳起。

“鬼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一拍麋鹿光滑的后背,鹿吓了一跳,连白石典也一顿狂叫——

木工庙门次第大开,木客们自得其乐地进出,搬出一个个竹木道具,悠然拍打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仲雪傻愣愣地问。

一成上下打量他,良久才慢吞吞反问:“发生什么事?你是昨天才从吴国来的财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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