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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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辉。
所有人都从白旭县长的动人演说中受到鼓舞。这些农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些人当中,没有石玉兰。
当马家崾岘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离去的白旭县长一行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沉降到了大地深处,夜色正在像轻纱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蔓延,万物都启动了在一个新的生长季节的生命历程,到处都是成长的声音。
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多姿多彩,就像奔腾不息的黄河,不管经过什么地方,都回旋着永恒的吟唱,都骄傲地宣布着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
50。“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1)
玉兰仍旧端端地坐着,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直视着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已经从昏晕谵语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照顾她的两个女子非常高兴。她们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倚着门站着,都默不作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们仍然不知道对玉兰婶该恨还是该爱?任何劝慰和责备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她们面临着无从抉择的难题。
夜色首先淹没了黄河峡谷附近的沟壑和森林,继而又淹没了整个大地,淹没了小小的马家崾岘。夜色同时也掩饰了人们剧烈的情感活动,把所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尖刻的唾骂都封闭在窑洞里面了。
“你们……”玉兰冲隐没在黑暗中的女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吃饭吧!我想躺一会儿……”
多么黑啊!女子们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
“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好像刮风了?”
不是风,是黄河的涛声。
“给您点上灯?”
“不了,你们回去吧,夜里别来了。我好了。”
一个女子还是觉得点上灯好,就从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栏上的豆油灯点着了。一小团橙红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跃着。映在墙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许多倍,女子们忽然害怕起来。
“兰婶……你就睡吧,我们走了。”
她们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悄悄走了,门也被轻轻关上了。玉兰听到她们消失在街巷里。
灯光把窑里的一切都展现在玉兰眼前:先是放在瓮架上的酒坛,那个给儿子放着庆功酒的器件儿。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赶忙把目光移开。依次映入眼帘的还有撂在箱盖上浆洗好了准备给儿子换的衣服,她刚刚修补好的夹鞋,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绍平画的,画的黄河。这张画是她无意中从儿子的小箱子里发现,拿出来贴在墙上的。她还记得当时绍平笑了笑,是那种羞涩的笑,腼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环顾包围着她的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样从她的心头漫卷开去,那里现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痉挛般的动作扑到炕栏上,把那盏油灯捂灭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才能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她必须找到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她的交谈。她只有对她才能够进行交谈。
“妈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咋办呢?”
这是石玉兰母子来到马家崾岘的第二年,绍平十五岁的时候。
当时有一种说法,洛北革命出现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共产党队伍中有地主阶级代表人物,一场政治运动正在红军队伍中间展开,中央派来了党代表,进行整顿,有的红军干部被枪毙或者活埋了。整顿还扩大到了革命对象身上,一些没有被杀的地主被重新抓起来杀掉了,没有杀掉的也进行了第二次清算,连留给地主及其家人维持基本生活的粮食和窑洞也被没收,走投无路的地主只好选择武装抵抗或者上吊自杀。马家崾岘的马占鳌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
那段时间,马汉祥对玉兰和绍平也不像以往那样客气了,村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这个倒霉的女人即将遇到的灾祸。
石玉兰由不得想:万一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绍平咋样活人?当时,她并不知道洛北地区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扩大化问题正在被纠正,即使是马占鳌,再挺几天也过去了。谁能算得这样准呢?远在穷乡僻壤并且没有什么文化的乡民,哪一个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哪一个人真正能够认清自己在庞大的历史进程中究竟处在何种位置呢?所以,玉兰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别人那样丢失性命,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绍平惊愕地看着妈妈——玉兰脸上挂着地地道道的笑容,因为她并不是正式和儿子说这样的话,她只是想逗逗儿子。她没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绍平的嘴角抽动起来,继而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傻孩子,妈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儿子的脸捧起来,这么多的眼泪哟!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俩好几天心里难受。
这个不大的事件使母子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是无法相离的——妈妈离不开儿子,儿子离不开妈妈。
尽管这样,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玉兰还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绍平活下来?马占鳌的办法是不是办法?不……那不是办法……玉兰一百次一千次地让自己拿出办法,结果仍然是:没有办法。
她曾经动过逃走的念头,逃到宁夏去,逃到龙翔去,逃到上海去,她甚至从理论上罗织过很多次去天龙寨拿取金条的方法,所有的方法又都被她否决了——你怎么能够保证那些金条还在呢?即使还在,你怎么带在身上躲过路上数不清的盘查?你往哪里走?往宁夏吗?那里现在正在酝酿一场红军和当地军阀土匪的规模很大的战争;往龙翔吗?你怎么能够穿过二百多公里苏维埃解放区而不被人认出呢?既然你无法到达龙翔,你又怎么能够到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丈夫井云飞的叮咛从她的脑海里幽幽地传来:“……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
她已经带着绍平活下来了,难道再往下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活下来了——反右倾主义扩大化的问题不但在共产党党内和红军内部得到了纠正,农村政策也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马汉祥说:“你们咋是放塌实,日子会越来越好呢!”日子真的越来越好。
她是那样感谢马汉祥,感谢马家崾岘的人,她的一切,包括她和儿子绍平的生命都是他们给的,这种恩情,即使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这是报答不尽的呀!
这以后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绍平为什么就死了?
她趴到儿子睡过的地方,啜泣起来。是她的心先哭的,而心的哭泣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过一会儿,喉咙才发出幽幽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有时候会突然中断一段时间,然后又从最细微的地方响起来。她的身体如同一株树根,一株在峰岩的缝隙间生长着的树根,在强大的外力重压下,弯曲了,佝偻了。她终于抽成了一个团儿,在炕上蠕动着。
夜越深,黄河的涛声越清晰。
她从炕上滑落下来,摸索着把门打开。清凉的晚风迎面扑来,她觉得自己被冷风穿透了,从心底里感到冷。她走出窑洞,走出院门,跌跌撞撞地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往北走。她得扶住墙才行。街上没有人,往常这个时候人们喜爱聚在街心谈东论西,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走出了村口。
星光灿烂。深蓝色宇宙天幕像蓝宝石一样,显示出坚硬的质感,星星就像镶嵌在上面的一颗颗
钻石。群山被夜色消融了,连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到。她很想看看它们,山呀,水呀,田野呀,树木花草呀……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夜晚,夜晚毫不留情地封闭了一切色彩和形状……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是谁。
她绕过乡政府的院落,从那里向北拐,经过一块新耕种过的土地,来到了宽坪——直觉把她带到了儿子绍平的坟前。
坟茔四周长着许多杨树,不高大却很茂盛,已经在春风的催动下长出了褐色的带着蜡质的叶片,不久就要哗啦啦地歌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早春特有的田野的气息。树影婆娑,风儿和着它们,在唱一首深情的歌。
地势很好。从这里不但可以看清整个马家崾岘,而且,还可以看见黄河。
她一看见儿子的坟茔便紧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上面去。泥土还是湿的。她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去,整个面颊都埋在泥土里。她稍稍把下巴抬起一些,好把哭声释放出来。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有泥土被吸进嘴里和鼻腔里。
她一直在哭。在这旷野里,哭声显得异常凄切。
她的喉管在长时间震颤中,开始散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感觉整个喉咙都如同着火一般灼热。可是,她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向上输送巨大的悲哀,一次次冲击着喉管。喉管的灼疼和干渴使她的身体出现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仿佛有人给胸腔和躯干插了一根很粗的木桩。
她无法再尽情地哭了,她想抑制自己,可这是不可能的……她剧烈地打了一个逆嗝,在瞬间,她感受到了极度的舒服,灼疼没有了,也不那么干渴了,她觉得有一种清凉、湿润的东西浸润着喉管。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使她的眼睛产生出暴凸出来的感觉……随着一阵强烈的干咳,她把一口充满血腥味儿的液体吐在了嘴巴旁边。
“我尽力了,云飞。”她喘息着,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尽力了,但是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你怪我吗?你是怪我的,我知道你是怪我的……可是我尽力了呀!云飞,我尽力了……”
她看到井云飞悲伤地从绍平的坟茔旁边站起身来,凄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宽厚的背影无声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石玉兰的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51。瞬间就是永恒(1)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玉兰醒了过来。
黑暗包裹着她,只有马家崾岘还有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在闪烁。黄河已经完全隐伏到夜幕底下去了,但是,她比看到的一切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因为它的涛声还在响着,这是目前这个世界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东西。
不远处,一只苍老的狼在低沉地嚎叫着,好像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
石玉兰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挖着儿子的坟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她浑身上下都蒸腾着剧烈劳作产生的热量,但却没有一点点儿汗水流出来。
坟土还没有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