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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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兰默默地走向儿子。人们悄悄给她让开一条通道。
绍平坐在地上,从身上淌下来的河水在身边浸出一片湿痕。他就坐在那里,水还在淌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玉兰首先注意到他肩胛处的伤口,血水和泥水相混合,把他那件白色的衣衫染成棕红的颜色了。他的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另一只胳搏耷拉在身边,那只胳膊已经肿胀起来了。袖管断茬的地方,皮肤开始泛青,他也许感到寒冷,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石玉兰默默地打量着儿子。那张明显消瘦下来的面孔,憔悴极了,那上面印渍着战火的硝烟。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目光,成分极为复杂,她感到十分陌生。
绍平没有发现母亲。当他道出山洞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像第一次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样,被深深
地震骇了:一下子死了四个人,四个马家崾岘人的子弟!在战斗中这件事不那么沉重,那时候他想的只是怎样消灭敌人,可是,一旦离开战场,一旦回到亲爱的人们之中,这件事马上变得像大山一样沉重。
友娃、狗剩的爸爸、妈妈马上爆发出哭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蹲到人群外面专心致志嚎哭去了。被这哭声感染,绍平再次为同伴的死流下了眼泪。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他的嘴张得很大,想尽情地哭一哭。在马家崾岘,在马家崾岘人中间,他无所顾忌地哭着。他不知道这哭声引起了马家崾岘人怎样强烈的厌恶感——他们还没有弄清楚他的哭声的含义,他们还以为这个懦弱的人是因惊吓而哭。
他们围住他,冷冷地看着他。马汉祥把脚一跺,凶狠地吼叫了一声:“哭什么?你有啥脸面在这搭哭!?”马汉祥的脸上也带着泪水,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喜子了。这个一向以冷静著称的中年汉子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绍平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从汉祥叔的目光里,绍平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有的仅仅是愤恨。这个失去宝贝儿子的人以超人的意志抑制着内心的悲哀——他不能让场面失去控制,他知道场面随时都会失去控制。
他把目光转向马家崾岘人,但是,人们都看出,这个人已经被悲痛击倒了,因为那目光已经不是乡长的目光,那是失去儿子的父亲的悲戚目光。马家崾岘人迅速决定了自己的道义选择——他们忽然发现瘫坐在地上的那个东西极为丑恶,人们愤怒了,叫骂着,诅咒着。
这是一种盲目的摧毁性的力量,理智无法约束,人力不能阻挡,只能顺其自然,让它爆发。
一直蹲在地上像牛吼一样抱着头哀嚎的马栓,突然像狮子一样跳起来,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狠命地踢打绍平。绍平扑倒在地上,无声地佝偻起身子,一会儿翻向这边,一会儿翻向那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绍平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鲜血写就的事实是无法用语言更改的。
他没有任何办法使马家崾岘人相信,作为一个人,作为那些死去的同伴,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要活,仅仅是……仅仅是……是什么呢?现在,他能说出那些理由吗?他能够让马家崾岘人相信那些理由吗?激愤了的人们所要求的,是要他同他们死在一起!
他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他们的死,实际上已经宣告了他的结局,而他,却要反抗这个结局,而且用的是那样一种马家崾岘人绝不会容忍的方式。完全失去理智的马栓踢打得累了,重新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
绍平用一只手支撑着,跪了起来。他知道必须面对着父老乡亲们承认自己的罪责,求他们宽恕。他知道时光将向人们解释清楚一切。他哭着,解释着,泪水和涎水挂在下巴上,声音非常嘶哑……随着浑身剧烈的颤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想活……我知道喜子,双柱……他们……他们……我得把他们的事告……告诉乡亲……还有……我不想死,我想活……想活……活……”他哇哇地哭着,像孩子一样。
如果绍平不马上把这一切都告诉人们,如果他等人们的情绪稍稍平息以后再道出那可怕的事实,人们也许还有工夫做冷静的分析和判断,可是现在,他们完全变成一种盲目的力量了。他们不知道绍平离开马家崾岘以后做过的一切,不知道这个讨人喜欢的后生在这短短的十三天里受到的洗礼,发生的变化。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仍然是那个让人讨厌的井云飞的儿子,正是这个人高举着双手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这个人活着,只有井云飞的儿子活着!
马家崾岘人终于确认这个跪倒在地上的人不是马家崾岘人的子孙。在这个人的生面前,他们似乎找到了其他人死的原因。
马汉祥看到马家崾岘人的眼睛红了,他们正在失去理智,他抹了抹眼泪,喝令人们住手,把一步步向绍平围拢过去的人推到一边,还伸手打了几个要扑向绍平的后生。
玉兰退到人群后面,看着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向儿子!她内心异常麻木,不知道应当穿过人群站在儿子面前保护他,还是加入到盲目的人群中去呵斥他、污辱他、咒骂他;甚至……殴打他。
人们在马汉祥的阻挡下稍稍退后了一些,现在,石玉兰又重新站在他们中间了,但是,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她,他们的全部意念都在前面那个让他们愤怒的人身上,一种报复和毁灭的欲望控制了这个群体。这个群体爆发出的呐喊和咒骂震耳欲聋,就像黄河的涛声一样淹没了其他任何音响。
绍平还在哭诉和求饶,石玉兰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奇怪的是,她惊讶地看到一个逝去很久的人的面孔和绍平的面孔叠加在了一起,并且,她分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别再跟绍平提我,你让他恨我,你一定要让他恨我,让他向人证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云飞的儿子,他是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无害,他只是要像一个人那样活着……我相信你能够活好……玉兰,你告诉我,你能够活好,是吧?你能够活好吧?”玉兰记得,她当时哭成了泪人,她没有回答那个人是不是能够活好,她紧紧地搂抱住他,一边哭一边问他:“没办法了吗?真的没办法了吗?”“没办法了,事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呜呜地哭起来。“你能带好我的儿子,你能带好吧?”那个人一再问他。石玉兰坚定地点头,说:“我能。”那个人忽然笑了一下,把她推离开,凄惨地说道:“可是,你带不好我的儿子……你没能带好我的儿子……”世界突然喧嚣了起来,周围的景物和人群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落英缤纷地搅扰在一起。她觉得人群再次向绍平蠕动起来,她看到很多人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但是她不知道儿子绍平在哪里,她分明听到绍平的求救声,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整个世界都是混乱的……玉兰看到了五花大绑的李昌源跌跌撞撞从眼前跑了过去,他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和恐惧。他的头发被胡乱剪过,有的地方露出了头皮,有的地方却留下一寸多长的头发;颧骨上的一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棉袄衣襟上。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了,他身后那几个拿盒子枪的人齐步走上前去,几乎同时举起了枪。“砰!砰!砰!”玉兰眼看着李昌源的脑袋迸裂开来,眼看着白色的脑浆和着鲜血喷溅到很高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痉挛着倒在冰面上,血像小河一样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汇聚到一起,从冰面的缝隙之间流到河里去……马占鳌一家六口人的鲜血几乎把一个狭小的窑洞淹没,炕上,灶台上,门板上,地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血,打开院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一只阴鸷的黑猫正在舔舐窑门口淤积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窑里窑外,好像发生过剧烈的打斗;尸体上有许多贯通伤,也就是说,能够一刀致命,但是每一具尸体都不止一刀;马占鳌大儿子的肢体与躯干几乎完全断离,大腿和头部并拢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玉兰不知道这是马家崾岘人身上的气味还是黄河水的气味,这气味令人作呕。她看到绍平在这气味中翻滚,就像是在污浊的黄河河道里翻滚一样。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游不到对岸,他是不可能游到对岸的。他游了那么久那么久,他还要游多久啊!?她能够帮助他么?她能帮助他做一些事情吗?她能够让他摆脱浪涛的冲击么?她怎样做才能够让亲爱的儿子解脱?她看到自己像疯了一样沿着黄河河道来回奔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绍平,她看到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她伸出手臂。
“妈……救救我……”
绍平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唤。与此同时,玉兰手里的枪响了。绍平的身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已经变得很宽阔了的胸前,蓦然间绽放开一朵红得耀眼的花朵,重重地扑倒下来。玉兰手里的枪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绍平发现了妈妈,哭叫着向她爬过来;石玉兰从身边一个后生手里把枪夺过来;在石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试图抬起身子拉住妈妈的时候,玉兰扣动了扳机。绍平胸前的伤口喷射出鲜血,喷射到玉兰身上。
玉兰跌倒在儿子身边,保持着向儿子扑过去的方向。她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像遭到了致命的枪击,扭曲着,痉挛着;她苍白的面孔在土地上磨擦,磨出了好几道血痕;她的眼睛睁着,但是露出的全是眼白,只是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睛的瞳仁才出现在正常位置,但是,她绝对看不到眼前任何东西,这是遭受致命枪击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不同的是,石玉兰的伤口在她的心里,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那里正在大量失血。没有人看到那个地方。
48。伤逝(1)
黄河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奔流不息,那壮烈的涛声不仅仅在辽阔的大地,更在广袤的宇宙间持续不断地轰响着。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它的感觉并不直接体现为音响,音响只是它存在的一种方式,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方式。它最重要的存在方式是无声无息地作用于每一个人的灵魂。每一个人,不管愚顿抑或聪明,都能够从灵魂上感觉到它——你会感觉到它的轰鸣,感觉到浑黄的色泽,感觉到惊涛拍岸的气势,感觉到充斥在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那种岿然不动的永恒,感觉到无所不在的压力……你必须全部为它而存在,必须生活在它庞大的身影之中。即使你脑子里不经意的一个念头,也必须经过它的审视和判决,否则,就会有一种声音宣布为非法,你就会将自己视为罪恶。审判的力量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黄河要做的仅仅是存在在那里,仅仅是平静或者喧嚣地提示着人们它的存在。
所以,当石玉兰突如其来地打死绍平以后,不管是玉兰还是马汉祥还是任何一个马家崾岘人,都潜意识地遵从于一种信念,认为必定有一种力量导演了这场悲剧,所有发生的都是必将发生的。如果你还一时无法接受的话,那是因为你无知,你无法也不能在这场悲剧面前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现场是那样安宁,就像剧场里的所有演员和观众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