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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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深深的峡谷,整个儿谷底都被枯萎的和新生的草类植物覆盖着,中间只裸露出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峡谷两边高耸着峰恋都溶到夜色中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味。栖息在附近岩壁上的夜鸟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嘶鸣。站在陡峭山岩上的野狼,警觉地观察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群,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绍平扑倒在担架旁边,可是他没有睡着,微微睁着眼睛。天上的星星像许多蜜蜂一样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叫着,埋没在草丛里的小溪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多真切呀,像是在耳朵边上响呢!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在睡觉还是在奔跑。
担架呢?呼三呢?他躺好了么?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横躺在身边的双柱身上,他以为是呼三。哦,他在,躺好,坚持一下,走出这条峡谷就好了。好老乡哩!忍着点儿,快了,快了。
呼三是靖州人,五年前靖州城解放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这次东征,他随红十五军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立了不少战功,今天凌晨撤退的途中,他踩上了敌人的地雷。
呼三伤得很重,右腿完全断了,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层层包裹着的白布中渗透出来,担架上的绳索也被染成了暗红色。绍平和双柱把他抬到担架上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他脸上已经显出灰白的颜色。有限的医学常识告诉这两个年轻人,这个伤员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昏厥,永远也醒不过来。
坚强的呼三好像完全不在乎,仍然神色开朗,笑着说 :“日他妈妈的,伤哪儿不好,偏伤老子的腿,还要劳累你们……”
听见呼三的话音,绍平一下子抬起了头:“你是靖州人?”
“我当然是靖州人,这还能是假的吗?兄弟你是哪搭人?”
“我是……马家崾岘人。”绍平的靖州口音完全变了,他能够掩饰自己。“我能听出靖州人说话……”
“啊!”呼三很高兴,“靖州话好听,是不是?”
“走吧。”双柱把担架挽带挂在脖子上,回过头,用征询的口气对绍平说。
他们把担架抬起来,走上山岗,尾随上从刚才发生战斗的镇子里走出来的担架队。
“兄弟,”躺在担架上的呼三仍然眉飞色舞,翘着身子和绍平说话。“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那可是天底下都难寻的好地方。我们靖州没有这么高的山,到处都平堰堰的,还有盐池,有海子——兄弟你知不知道海子?那是沙漠当中的湖泊,就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海子里的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做的时候不用放油,你把它放在锅里就能炕出油来……过去有井云飞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欺压,田地、海子都是人家的,庄稼人的日子苦。尔格好了,红军把大大小小的井云飞都镇压了,把他们的财产和土地都分给了老百姓,海子里也有为自己捞鱼的穷人了……受苦人么,有了这些儿,不就够了?还图啥?”
双柱笑着看绍平,好像在说 :看你那号老子!还能哩!他注意倾听绍平说什么。很长时间,绍平什么也不说。
呼三继续说 :“我去过井云飞家。红军一打过来,咱当长工的,造反哩嘛!我就是那时候拿起枪的。我去过他家,别的全不说,单说那个少爷羔子的住处……啧,日他妈的,这些地主都不是东西!不打倒他们,哪有咱穷人的活路?这次东征,我打了个美,真解恨……我是没碰上日本鬼子,要是碰上,嗨,看我呼三的大刀开荤吧……”
双柱的大刀就放在他身边,闪着熠熠的寒光。
沉默。双柱和绍平都谨慎地避开了呼三的话题。
担架队正在向一座大山的腹地蠕动过去,太阳斜斜地照射着,大山的上半截辉映在赭色的阳光之中,它的底部则晕染了青灰色,在一些低洼的地方,漫起了雾气,涣涣地向高处攀缘,一阵风儿刮过来,又退缩回去。一只老鹳站在突起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来的塑像。天上的云飞速地向东南方向飘行,落在后面的被冲撞成了碎片,消失到更大的云块之中。
绍平身上的汗水已经把衣服浸透了。
剧烈的伤痛使钢铁一般的呼三也不得不缄默下来。为了避开绍平的视线,他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从伤口处向全身弥散的迟钝疼痛,这疼痛使他浑身都处于一种僵直的状态。
这一切,绍平全看到了。
过河以来,第一次看到鲜血,绍平曾经感到过恐惧。他也为伤员的痛苦而痛苦,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剧烈。这当然是一种精神的感知,可是,它却无可控制地向生理漫延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腿散发出拉锯一般的疼痛……是不是疼痛也可以转移呢?这样倒好,他至少可以替呼三分担一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们手里没有药品,只有抢时间赶到贺家崖救护所去。整个儿担架队的情形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才一直在奔跑。
呼三能够忍受疼痛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健康的人,和绍平和双柱说这说那,说的更多的仍然是他的家乡靖州,描绘那里的山川风景,县城里的大街小巷,春节、元宵的时候持续不断的烟花、社火和秧歌 ;他回忆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伙伴,说有一次他们把一只猫的四只脚都绑缚上了核桃皮,走起路来就像是小马一样……
他没有诅咒井云飞,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并没有这个被他深深仇恨着的人,他的童年完全不像贫困人家孩子的童年,他和所有衣食无愁的人的童年一样,充满了好奇、幻想和恶作剧,这就使得绍平感觉眼下躺在担架上的人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人,他感觉呼三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在大人的世界中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才分开,才各奔东西。
他们回味过去的时候,或许已经不再使用相同的语言,不再使用相同的方式描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一个孩子本能地保存下来的东西,却真实地再现了彼此都能够理会的场景,绍平甚至能够从呼三的叙述中,闻到烟花和羊肉泡馍的香味,看到靖州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多么熟悉的情景啊!
自从五年前来到马家崾岘,有谁曾经唤起过他的这种珍贵的记忆?他十四岁以前的过去甚至成为了他的羞耻,就连母亲也总是回避它,他的生命仿佛是从十四岁开始的,而从十四岁开始的生命是那样沉重,沉重地压迫着一个稚嫩的心灵,那颗心灵已经丧失感受善良和美好的能力,他一心想做的就是希望人家看到它不是别的样子,它就是人们希望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知道它不是那个样子,它永远不会是那个样子——世界烙在这颗心上的印记是不会被岁月和事变磨灭的,永远都不会被磨灭。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绍平才健全地感觉到自己,才知道自己是那样热爱呼三,就像热爱小时候的一个玩伴。
越是这样,呼三的健康状况好坏越是牵动绍平的心,牵动他整个的生命。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完全彻底地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和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16。一个人的死和一个人的生(1)
担架队又跑起来了,葛满康站在一块突兀在路边的岩石上,招呼着大家,不时跑到一副担架前整理一下伤员。绍平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转过一个回湾,路开始向峡谷的谷地沉降。太阳西斜了,深深的峡谷上空,飘荡着一层蓝蓝的雾霭,峡谷中的小溪反射着落日的璀璨光亮,像黄金溶液一样穿流过草地和丛林。
双柱感觉到了绍平借助担架从后面传导过来的有力的推动。这个粗人还一时弄不清这强劲的推动同刚才那场谈话的关系,还不知道此时此刻绍平在感情上、心理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只是跑,猛烈地跑……他不敢回头看绍平,他知道,只要他回头,看到的必定是一双充血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双眼睛含蕴的东西已经与以前绝不相同了。
对于这种奇妙的变化,绍平自己也感到意外。只有现在,他才深切地认识到:他对别人欠着债,对所有的穷人,所有像呼三这样的穷人的子弟……不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从被破坏了的战地
医院转回到峡谷中的这条小路上时,绍平对于敌人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呼三的嘴唇由鲜红变得乌黑,又由乌黑变得极为苍白了,他的眼睛也没有以前那种热情和青春的光亮了。他失神地看看绍平,想笑一下,出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苦涩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绍平一边奔跑一边向前探着身子揭开压在呼三身上的军毯。呼三的腿完全变成青紫的了,伤口处渗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担架的绳索上,又从绳索滴落到地上。绍平恨不得生出一千条腿来,飞也似的把他抬出这条峡谷,抬到能够挽救他生命的地方。现在,在绍平的心中,除了呼三,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在内。
绍平醒来的时候,发现抚摸着的是双柱而不是呼三,一下子跳起身来。四野茫茫,一切都沉没在黑暗之中。他跪下来摸索,摸到了,是呼三,他浑身热得厉害,喃喃地说着什么。
绍平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仍然听不清楚。
已是黎明时分,露水落下来了,峡谷里又阴又冷。绍平猛烈地摇撼双柱,大声呼唤他。
双柱没醒,倒把大多数担架队员喊醒了。
葛满康低沉地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就开始整理队伍。
绍平重重地在双柱屁股上踢了一脚,双柱才东倒西歪地站起来。
担架队又出发了,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伤员的呻吟声,撞击着绍平的耳鼓。这声响使他心里异常烦乱,他甚至在心底里暗暗责备葛满康不该在这里休息。他担心着呼三。
呼三到了弥留之际。他感觉自己在悠悠地飘,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儿光亮。伤口不疼了,他试着动了动双腿,也觉得好好的,每一个脚趾都有知觉。“让我下来走,我能走!”
绍平知道他在说胡话。“躺下,快躺下,你看,前面就到了,那不是有个村子吗?那就是贺家崖,那里就有救护所……”
双柱稍微侧侧身子,好让呼三看一看前面那个叫贺家崖的村子;呼三没有把头转向那边,他执拗地叫着:“我能走!我的腿没断,我能走!”
葛满康跑过来了,他安慰他,要他躺好。
绍平和双柱脚底生风一般向前跑去,葛满康用手护着呼三。
贺家崖村口聚集了很多人,一看见担架队便立即迎着跑过来,那些人里面有一半左右穿着白色的衣服。这说明他们是医务人员。绍平稍微宽慰了些。
正在这时,呼三挣脱开紧按在他身上的葛满康的手,用双手撑起了上身!他发怒了,两只眼睛可怕地睁着,仇视般地看看葛满康,又看看绍平。
“我能走!”呼三大叫一声,准备翻身滚下担架。
担架正在飞速运行中,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呼三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与此同时,许多医务人员围了上来。
呼三还试图往起站,那只断了的右腿在身后拖曳着,他又一次跌倒了……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