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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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身材顺溜的青年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城里来的人,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种清纯的光亮,就好像初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打照面一样。这是绍平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对绍平的印象都很好。
玉兰看到成熟了的绍平从村边几户人家的窑畔上转下来,到家门口了,把院门打开了。
玉兰喜眯眯地笑着,赶忙回家找儿子去了。
第四章 分离就是死别
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1)
玉兰在院门口收住了脚步,凝望着儿子。
绍平正在院里洗脸,把粗布褂褂脱了,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来回窜动着,他皮肤光润洁白,满年四季都是这样——这一点,他也随了妈妈。
他长得多么漂亮了噢!看那双眼睛,双眼皮,又黑又亮,奇妙的是,那眼形就跟戏曲上的人物一样,眼角向双额高高地挑起,再配上那两条漆黑而纤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颏……玉兰觉得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儿子更漂亮了。是由于对儿子的溺爱而产生的错觉吗?不是。她留心过村上的女子们怎样用热辣辣的眼神看他,注意过她们谈论他时那种特殊的语调。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呢?
绍平把浑身擦得通红,忽然,他停住手,望着看不见的地方,呆了好长时间。玉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笑。眼睛里的笑是不易被察觉的,只有母亲才能够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出他竭力含蕴在里边的内容。中午吃饭的时候,玉兰就发现绍平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想跟他拉谈些话,他总是简短地搪塞过去,而且,他总是回避着眼前的事情,包括饭是不是可口?菜咸了还是淡了?他都不想,他只想尽快把饭吃完,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去想他的心思。
玉兰准确地估计到,绍平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左猜右想,无论如何猜想不来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沉迷,如此幸福,以至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呢?他一直在笑,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石玉兰站在院门口,反复问自己。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觉得应该欢笑的事情,绍平目前就沉浸在这样的事情当中。
到村上不久,马家崾岘农民协会考虑到玉兰母子俩下地不方便,就近给他们分了一块土质最好的地。这块土地就在村西北那座土峁上,土质细腻肥沃,仿佛可以攥出油来。最初一两年是喜子帮助玉兰种的,后来绍平大了,也学会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了,他就不再让妈妈下地,一手把所有活路都承揽了下来。
绍平肯出力,又用心,庄稼务育得并不比其他人逊色,他甚至受到了马栓的夸奖——马栓是马家崾岘最有经验的庄稼人,并且从来不夸奖什么人。按照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来说,绍平成为马家崾岘交纳军粮最多的人。
那时候红军需要很多很多的粮食,交纳很多粮食的人自然会被视为英雄。去年春天,马汉祥曾经亲自带领马家崾岘的几个村民到崤阳县城参加颁奖大会,接受“劳动模范”的奖励,那几个村民中没有绍平。
玉兰对神情暗淡的绍平说:“你汉祥叔一开始是想往县里报你的,但是,马家崾岘人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还应当再看一看……这没啥,绍平,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咱再努力,乡亲们就会认为你有资格到县上去当劳动模范了!”
绍平一直蹲在院子里,连饭也不吃了,对于母亲的劝慰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即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不接受。三天以后,绍平才恢复往日的容颜,但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就上山劳动去了。玉兰猜想他是想通了:毕竟,我们和马家崾岘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绍平又准备到山上平整土地的时候,玉兰拉住儿子由于长久劳作变得粗糙的手,说:“绍平,只要我们做到,马家崾岘人就不会嫌弃我们。你能够看到,他们是不嫌弃我们的。”
绍平简短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就走了——他不善于解释内心,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石绍平的真实想法是,要进一步种好地,尽可能多打粮食,尽可能多交军粮……他把成为“劳动模范”作为目标和动力,比所有人都更勤劳地侍弄着土地。
在乡村,一个人勤劳自然会引起人的敬重,默默劳作的绍平在马家崾岘人心中真的一天天在改变,玉兰和绍平做梦也想不到,就连一直容不得他们的粗鲁汉子马栓也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们了,让他们尤其感动的是,有一次,马栓装作偶然从玉兰和绍平的地畔路过,竟然蹲下身子亲手指导起了绍平!马栓告诉绍平说,在地畔上点种一些南瓜、豆角之类的东西,这样,既可防止杂草丛生,又多收一些菜蔬,两全其美。
今天上午,绍平像往常那样,早早就离开家,到地里忙活去了——他想尽可能在开挖一些荒地,多种一些玉米,同时,遵照马栓叔的建议,他还要在地角种上一些蔬菜。
初春的土地十分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万物都在苏醒,一些性急的花卉还来不及伸出叶片,就把灿烂的花朵擎出了地面;阳坡上,枯黄的灌木和野草的根部,嫩绿的芽苞像绿色的星星一样闪耀着;小鸟轻盈地在空中飞舞,一会儿箭一样射向空中,一会儿垂直地降落下来,有的时候干脆停在空中,炫耀它们独特的飞行技巧;蚂蚁们也纷纷走出巢穴,忙碌着应当忙碌的事情,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它们自认为有意义的一生。
黄河水明显地鼓涨了,但是还没有像夏天那样爆怒,它在深深的峡谷间沉静地流淌,像是一个正在沉思的老人,浑黄的河水中还间杂有桌面大小的冰块,冰块翻滚着,不时像玻璃一样把阳光反射到很远的地方。
绍平感到十分惬意。
忽然,有人叫:“绍平!”
抬头一看,是文香!石绍平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文香站在地畔上的一棵大杜梨树下面,细眯着眼睛看着他,甜甜地笑着。
绍平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还好,除了几只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之外,坡地上再没有其他人。西边的山路上有人吆着牛走哩,可他们不会留意这里的,他这才稍稍定了心。他的手脚没地方搁,只好再抡起镢头挖地,潮湿的泥土埋在光脚片子上,感觉沁凉沁凉的,非常舒适。
文香苗条的身影还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几镢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让镢头落上去,希望她走开。她没有走,身影也还印在那里。
“歇一会儿,绍平,”听语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别人让自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嘛!”
绍平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她那天真无邪、热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来拉他了,摇撼着他的胳膊 :“歇一会儿,绍平,你看这杜梨树下面多好,来,坐在这儿……” 她像照护娃娃那样安顿他坐下。石绍平的脸儿红得像块绸子布,话都不敢说了。文香为此感到好笑,拼命抿住嘴忍着。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头,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亲刘三的平和和母亲桂芳的泼辣爽直,总是无忧无虑,好像世界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在她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头看她。
那红润的脸蛋曾经多少次飘进他的梦中……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见到她吗?……他又连忙把头低下了,是她,就是她,梦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梦中的她比现在的她更热情,更活泼,她总想要飞一样在他内心世界里旋转,还有,那美妙动人的歌声——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咱们俩交个朋友能不能?
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
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里想起个心上人。
给你捎上封鸡毛信。
百灵子过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听见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节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村上的女子们聚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场上,大家吆喝着让她唱,她推辞不过,就站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来。她当时唱的就是这首歌。绍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融到梦中的,一见到她,耳畔就会响起这动人的歌声。
“嗨!”文香又一次呼唤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蓦然间抬头:“不,你……别走。”
她调皮地一笑,反问道:“干啥?”
“……”
“嗯,你!”她一撇嘴。
绍平已经大汗淋漓了——不是干活出的汗,文香出现这一阵儿,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给!”
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被她托到掌心,递到他面前来了。没容他做出反应,那颗梨已趁势滚在他怀里。她银铃般地笑着,踩着刚刚冒芽的春草,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笑着。
他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
……
下午,绍平到山上几乎什么活也没干。他坐在文香上午坐过的地方,认真地回味了这件事情,包括每一个细节。他珍藏着那颗大鸭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闻,他闻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里有这种又大又脆又甜的鸭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亲刘三能把鸭梨奇迹般地保存到来年四五月。在这样的月份,鲜嫩的鸭梨当然是极珍贵的了。然而,这颗鸭梨对于绍平来说,却远远不止于此。
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1)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