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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群山回唱-第18章

小说: 群山回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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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当骡子,不想结婚,”苏莱曼说,“那我对你有个要求。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我对他说,他不能这样强迫我。

“我偏要。”

我抬起脸看着他。

“你可以说不。”他说。

他太了解我了。他歪七竖八地笑着。于是我作了保证,他提了要求。

随后这些年的事,马科斯先生,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对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近来的历史,您了解得非常清楚,不需要我再向您重述那些黑暗的日子。一想到要写这些事,我就心生厌倦,而且这个国家遭受的苦难,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记载,它们远比我的笔墨更有见识,更有说服力。

要对这些年做个概括,我用两个字就够了: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战乱。不是一场两场的战争,而是很多场战争,有大的,也有小的,有正义的,也有非正义的,在这些战争中,英雄和恶棍不断变换着角色,每有新的英雄登场,都会唤起对昔日恶棍日益加深的怀念。他们的名字变了,面孔也变了,可我照样唾弃他们,一个也不会落下,为那些无足轻重的争斗,那些冷枪,地雷,空袭,火箭弹,劫掠,强奸和杀戮。噢,够了!这任务太巨大了,也太让人苦不堪言。那些日子我已经活过来了,我有心在这封信里重温一遍,尽可能简短。那段岁月给我带来的惟一好处,就是想起小帕丽的时候,减缓了几分负罪的感觉,她现在一定长成大姑娘了,平平安安,远离这一切的杀戮,我的良心因此得到了安慰。

如您所知,马科斯先生,八十年代的喀布尔确实还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战斗大部分发生在农村。尽管如此,那却是个逃亡的年代,附近许多家庭收拾了细软,离开了这个国家,要么去巴基斯坦,要么去伊朗,盼望着从那儿前往西方某个国家落脚。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巴希里先生过来道别的那天。我和他握了手,祝他一帆风顺。我还和他儿子伊德里斯道了再见,他那会儿已经十四岁了,又瘦又高,留着长发,嘴唇上边已经冒出了软毛。我告诉伊德里斯,他和他堂弟铁木尔一起放风筝,在马路上踢足球的那些景象,一定会让我非常怀念。您大概还记得,很多年以后,咱们见过那对堂兄弟,马科斯先生,您和我一起见的,那是2003年的春天,您在这宅子里开了个派对,当时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九十年代,战火终于蔓延到了这座城市。蹂躏喀布尔的那些人,看上去好像从娘胎里一滚出来,手里就抓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马科斯先生,别看这帮人顶着各种冠冕堂皇、自封自授的头衔,他们全都是野蛮人,是拿枪的贼。火箭弹开始横飞的时候,苏莱曼就待在家里,拒绝离开。他固执己见,对院墙外的信息不闻不问。他丢掉了收音机,也不碰报纸。他要求我,不要把任何战争消息带进家门。他不知道谁在和谁作战,也不管谁输谁赢,好像在希望着,通过顽固地对战争视而不见,便能获得报偿。

当然不会。我们住的这条街曾经那么安静,古朴,灯火阑珊,现在变成了战场。子弹击中过每幢房子,火箭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枪榴弹在街上此起彼落,将柏油路面炸出一个个弹坑。到了晚上,红红白白的曳光弹到处乱飞,直到天亮。有些日子,我们能得到片刻的缓解,短短几个小时的安静,然后,炮火骤然而起,打破寂静,一轮又一轮的爆炸响彻四面八方,伴随着人们在街头发出的尖叫。

这幢房子遭到的大部分破坏,都是那几年造成的,马科斯先生,您2002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已经亲眼见到了这些破坏。虽然说,有些损伤是由于年久失修和疏于打理,因为那时我已经上了年纪,成了个老头子,再也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照看这房子了,树已经好多年不结果,都死了,草坪一片枯黄,花也谢了,但是,对这座漂亮房子最冷酷无情的,还是战争。枪榴弹在附近爆炸,震碎了窗户。一枚火箭炸毁了花园的东墙和半个游廊,就是在那儿,妮拉和我有过许多次的交谈。手雷毁坏了房顶。子弹在墙上留下累累伤痕。

接着就是抢劫,马科斯先生。民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到喜欢的东西,拿了就走。他们抢走了大部分家具、油画、土库曼地毯、雕像、银烛台、水晶花瓶。他们敲掉了卫生间台子上的青金石花砖。有一天早晨,我被门厅里的人声弄醒,发现有一群乌兹别克民兵,拿着弯刀,正在割楼梯上的地毯。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我能怎么办?再来一个脑袋瓜挨枪子儿的老头子,对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和房子一样,苏莱曼和我也是每况愈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济,膝盖疼起来就没完。原谅我的粗俗,马科斯先生,但我就连小便一下,也会变成痛苦的煎熬。可想而知,衰老对苏莱曼的影响比我还要严重。他萎缩了,变得瘦小,脆弱得吓人。有两次,他差点儿就死了,一次是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两派武装正在交战,一派是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另一派属于古尔布丁·希克马蒂亚尔,死尸躺在街头,几天无人认领。苏莱曼当时得了肺炎,医生说他之所以染病,是因为吸入了自己的唾液。医生,还有医生开的药,都是稀缺之物,可我仍然尽力照料苏莱曼,真是让他从死亡边缘捡回了性命。

也许是因为天天足不出户,加上彼此已亲密无间,那段时间苏莱曼常常和我拌嘴。我们像夫妻那样,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固执己见,热火朝天。

这礼拜你已经煮过豆子了。

我没有。

你有。你礼拜一煮的!

争论还涉及到我们前一天玩过多少盘象棋。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太阳会把水晒热,还老是把杯子往窗台上放。

你就不能叫我给你端便盆吗,苏莱曼?

我叫了,我叫了一百次!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聋子还是懒虫?

还用得着选吗?你两个都是!

真不要脸,自己成天躺在床上,还说我是懒虫。

没完没了。

我喂他吃东西,他使劲把脑袋拧来拧去。我干脆不管他了,临走时还把门重重地一摔。我承认,有时候我是成心气他。我走出家门,让他哭去。你要去哪儿啊?我不搭理他。我假装一去不返。当然了,我只是上街转转,抽根烟,抽烟是我的新嗜好,老了才养成的,不过只是生气的时候才抽。有时我在外面待好几个钟头。要是他真把我惹毛了,我会在外面待到天黑。可我每次都回去。我一言不发地走进他的房间,把他翻过去,抖松枕头,我俩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等着对方求和。

战火终于平息了,因为塔利班来了。那是一帮年轻人,脸瘦瘦的,留着黑色的大胡子,画着黑眼圈,拿着鞭子。对他们的残忍和暴虐无度,已经有了详尽的记录,所以我还是要说,马科斯先生,没有什么必要再给您一一列举他们的暴行了。应该说,足够讽刺的是,他们在喀布尔这几年,倒让我多活了一阵子。他们把大部分侮辱和狂热都留给那些年轻的,尤其是穷苦的女人了。而我呢,我只是个老头子。我对塔利班政权的主要让步,就是蓄起了胡须,老实说,这让我免去了每天都要刮脸的苦差。

“这太正式了,纳比。”苏莱曼躺在床上喘息着,“你不好看了。你看上去就像个先知。”

在大街上,塔利班从我身边经过,好像我是头正在吃草的母牛。我故意给他们留下这种印象,装出一副温顺的蠢牛模样,免得引起特别的注意。一想到他们会怎样看待妮拉,怎样对待妮拉,我就不寒而栗。有时,我在心中唤她出场,看她手拿香槟,在派对上大笑,看她光裸的双臂,又细又长的双腿,这一切真仿佛出自我的凭空想像。仿佛她从未真正地存在过。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只是她,还有我,以及帕丽,以及年轻而健壮的苏莱曼,甚至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段时间,那个家。

后来,2000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端着盘子,里面放着茶和新烤的馕,走进苏莱曼的房间。我一下子就知道出事了。他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枯死的脸色突然变得远甚以往,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串沙哑的噪音,比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好不了多少。我放下盘子,冲到他身边。

“我去叫大夫,苏莱曼。”我说,“你等着就行。我们一定能让你好起来,像从前那样。”

我转身要走,可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用左手的手指比画着。

我凑近了,把耳朵贴到他嘴边。

他不断地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

“对不起,苏莱曼。”我说,“你必须放我走,去找大夫。我很快就回来。”

他又摇起了头,这一次摇得很慢,泪水涌出他被白内障阻遏的双眼。他的嘴张开了又合上。他把头转向床头柜,我问他是不是里面有他需要的东西,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我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只有药,老花镜,一瓶旧古龙水,一个记事本,他几年前就不再使用的炭笔,除了这些,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正要问他让我找什么,就一下子看见了。它折叠着放在记事本下面,是个信封,背面写着我的名字,正是苏莱曼歪歪扭扭的笔迹。信封里有一张纸,他在纸上只写了一段话。我读了。

我俯看着他,他下凹的太阳穴,嶙峋的脸颊,深陷的双眼。

他又动了一下,我凑上前,感受到他阴冷、吃力、时松时紧的呼吸吹在我脸上。我听到他在挣扎,舌头在干巴巴的嘴里奋力蠕动。不知何故,或许纯粹出于意志的力量,他最后的力量,他竟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出了话。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骨鲠在喉,拼命才挤出几个字:

“不,别这样,苏莱曼。”

你保证过。

“还没到那分上。我照顾你,你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就像过去一样。”

你保证过。

我在他身边坐了多久?劝了他多久?我无法告诉您,马科斯先生。只记得最后我站起身,在床头走来走去,终于躺到他身边。我把他转过来,让他面对着我。他好轻,轻得像一个梦。我亲吻他干裂的双唇。我把枕头放到胸前,挨着他的脸,然后捧住他的后脑勺。我把他搂在怀里。一个长长的、紧紧的拥抱。

后来,我只记得他瞳孔放大的模样。

我走到窗前坐下。苏莱曼那杯茶还在,还放在盘中,搁在我脚边。我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晚起的店家很快就要开门。小男孩走在上学的路上。已然尘土飞扬。马路上走着一条懒洋洋的狗,蚊子如黑云,围着狗头盘旋。我看见两个小伙子合骑一辆摩托车,后面那位跨坐在车尾的货架上,一边肩膀上扛着台电脑显示器,另一边是西瓜。

我把脑门顶在了暖洋洋的玻璃上。

苏莱曼抽屉里的字条是一份遗嘱,写明他把一切都留给我。这房子,他的钱,他个人的财物,甚至那辆汽车,尽管它朽烂已久,尸首却栖留于后园,车胎尽瘪,徒然一堆锈蚀不堪、委顿于地的铁皮。

有一段时间,我真真确确地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半个多世纪了,我一直都在照顾苏莱曼。我每天的生活都囿于他的需要,始终都有他的陪伴。现在我自由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但我发现这自由不过是个错觉,因为我最想做的事已不复存在。人家说,去发现,发现你生活的目标,然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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