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吾同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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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感。仅有的缺点是表现欲稍有些过,有些观点过于锋利,多少有点儿偏激——但话说回来,也许这两个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呢。所以,他十分看好这个孩子的发展,用他的话说,是一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前途无可限量。
但今天他突然听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见,而且是小姜的亲生父母说的!他由衷敬佩这对夫妻,哪个当爹妈的愿意把孩子的“恶行”抖搂给外人?他们今天这样做,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但他们是为国家负责,为民族负责。他们的大义堪比两千多年前赵括的父母。这会儿,牛牛父母都低着头,不愿直视交谈者,他们是为儿子的过去羞愧,也是为伤害儿子而痛苦。
何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不吭声了,否则这两位会认为自己已经默认了小姜的“邪恶”。他笑着说:“你们言重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偶尔干一件错事,绝不能依此而判定终身。请问,他六岁半之后,也就是患失忆之后,表现怎么样?”
姜宗周立即说:“从那以后他完全是一个好孩子。俺俩非常注意教育他,还有他爷爷,一有空就给他讲历史上忠臣义士的故事。”
“对,这正是我对他的印象——性格刚正,有很强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大哥大嫂,我十分感谢你们的责任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能以六七岁时偶尔的一件错事来定终身。”
姜宗周看看妻子,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但既然已经下了狠心,就不能遮遮掩掩的。他很艰难地说:“这些年他确实是个好孩子,是个好人。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放心,就是他常常讲一些很……那个的观点,叫人听了不舒服。那些观点不像是十几岁孩子说的。”
“什么观点?”
“比如,你知道农村中信耶稣的很多,常有人来劝我们信教。那些信徒很执著,一次劝不动就十次八次地来。像这样的事,委婉地拒绝就行了。但去年有一位来传教的被牛牛撞见了,牛牛讲了很多批判基督教的话,简直是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不,这个词儿不合适,他绝没有骂人,谈话中一直很冷静,但他的话比骂还狠,弄得来人非常狼狈,我们也挺难堪。”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上帝,至少在《旧约》中的那个上帝,是个非常血腥的老家伙,他亲自干的或教唆以色列人干的灭族、灭城行为,《旧约》中明确记载的就有几十处。还有,人类历史上最丑恶最血腥的事都是信仰基督的印欧语族人干的,像中世纪的教皇之间经常互相残杀,后任教皇下令拖着前任教皇的尸体在街上示众;像教皇英诺森八世时极其残忍的宗教法庭,残杀了几百万所谓的女巫;像十字军东征,把孩子们当做战争的炮灰;像屠杀印第安人、玛雅人和澳洲土著,贩卖和奴役黑奴;像到中国贩卖鸦片;像发动一次大战和二次大战,灭绝同属印欧语族的犹太人、吉卜赛人和斯拉夫人;等等。”
何所长笑着说:“他说的这些倒完全符合真实的历史。当然,牛牛不该把历史罪恶和整个宗教扯到一块儿,这确实不合适。而且,即使是基督教本身的历史上的罪恶,也不能和今天的宗教等同。”
“他还说,偏偏白人就是凭着这些恶行完成了他们的基因大扩张,成了今天人类的主流。其实也别单单指责白人,凡是能延续到今天的种族,包括我们自己,都是嗜杀者甚至是食人者的后代。因为在蒙昧时代,人类也像动物一样遵循丛林规则,只有嗜杀者才能让自己的种族强大。基督教说人类都有原罪,这句话说对了,不过,所谓‘原罪’不是指偷吃智慧果,而是指我们祖先的手上都有同类的鲜血。”
何世杰沉默了。这些观点确实太锋利,锋利得让人痛楚;而且更让人难受的是,虽然你从感情上不愿接受这些观点,但从理智上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很难驳倒的。何世杰从牛牛父母的表情中读出了他们没说出的话——那是一句很难说出口的话——现在的牛牛虽然是个正派的孩子,但他们担心某种邪恶天性还暗藏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有朝一日会萌发。
姜宗周沉重地说:“我听说你相当器重牛牛。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知道自家孩子的才干。如果放在这个环境里,他很可能升到相当高的位置,恐怕不单单是当一个好工程师。我可不是说他位高权重时就一定会怎样怎样,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让他早早退出为好。我和他妈都信服老辈人的一句话,平安是福。”
“大哥大嫂,我再次感谢你们。但让牛牛退出研究所,或者说在牛牛的一生中有意限制他的才能,那就太可惜了——对他本人是损失,对国家也是损失。我希望仍让他留在这里,当然我们会进一步强化对他的德育。我也相信,你们二位这十年来对牛牛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你们同样要相信部队的大环境。”
当父亲的微微摇头,“这些我都想过啊。”他沉默片刻突然问,“何所长,你知道明神宗朱翊钧吗?”
何世杰敏锐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知道这个人。你是说……”
姜宗周苦笑着说:“何所长,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卖弄知识。自打牛牛出了那档事之后,我逼着自己看了不少历史书。朱翊钧这个人,自打童年开始,他母亲慈圣太后就非常注重对他的培养,特地指派大臣张居正做老师,教他圣人之道。张居正是历史名相,虽然也有些人格上的缺点,但总的来说是正人君子,是中国士大夫的典型。他的教育很有成效,朱翊钧对他的教诲言听计从,既敬且畏。朱翊钧曾犯过小错,太后大怒,让他跪读《汉书·霍光传》中霍光废昌邑王的那段历史,意思是说你再不上进,张居正同样可以废了你的皇位,吓得朱翊钧跪地痛哭!按说以这样严格的儒家教育,明神宗肯定会成为汉文帝唐太宗一样的明君吧。但兴许是物极必反,兴许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后和严师都死后,明神宗突然变了,而且转变得十分突然!他对恩师撤爵、抄家,把恩师子孙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他后来的人品极其恶劣,常言说酒色财气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样不少。最终闹得皇权失灵,官场腐败,党争激烈,老百姓造反,辽东边疆残破。有人评论,明朝虽然亡于崇祯,但实际肇始于明神宗。”
何世杰再次沉默。他当然能听懂这位农村中医话中的警告。这会儿,他的心绪非常复杂,黑白混搅,难以理清。他对两位老人的“大义灭亲”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丝不满:这两位,尤其是当爹的,似乎有点道德洁癖,有点走火入魔。为了儿子在六岁时的一件错事,不依不饶地找出许多理由,非要限制儿子的前途,让他此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这实在做得有点过分了。他的“大义”中也许含着自私成分——为了洗清自己的责任,不惜毁掉儿子的前途,哪怕儿子将来的“作恶”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么说,何世杰不会因为他们的一席话就放姜元善走,那样太可惜了。何世杰舍不得一个这么好的苗子。但——万一这对父母不幸言中?万一姜元善将来被擢升到军界或政界高位,然后因本性上的“恶”,成了赵括或明神宗之类的人物,结果贻害千秋?到那时,作为第一推荐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会和他连在一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何世杰在心中苦笑:你刚才还在暗责姜宗周,那么你自己呢?你这种担心不是自私吗?
他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吧,我会重视你们两位的话,以后部队会强化对姜元善的观察和教育。但你们也不要再坚持让姜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为一个人在六七岁时的一件错事非要惩罚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们绝不会这样做,想来你们同样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谢你们,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番话虽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对他俩的微责,不过正如他所预料,那两位并没有不满,反而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分明是说:俺俩已经尽了提醒的责任,如果你们还要重用牛牛——那其实正是俺们内心的愿望。
何世杰再次强调:“牛牛那件事,以后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我相信你们是不用我提醒的。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两人稍稍犹豫,姜宗周说:“除了老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十一个孩子中的严小晨。她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姜晨。自打那件事发生后,她父母立即带她离开了老家,以后再没回去过,连姓都改了。”
“严小晨?她与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同一个产房里出生的?竟有这样巧的事,特别是,两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长开玩笑地说,“看来我得研究一下那个产房的物理环境,看是不是特别适于大脑的发育。”
姚明芝说:“俺们来这儿后我认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时她才告诉我,其实她一进夏令营就认出了牛牛,不过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说她会永远保密。”
“嗯,真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何所长到外边把三份盒饭拿来,“快吃吧,趁着还热乎。”吃饭时,屋里的气氛显然轻松多了,三个人聊了一些闲话。临别时,何所长说:“就在这儿告别吧,你们走时我就不送了。”
姜氏夫妇说:“不用送不用送,哪儿能老耽误你的时间。牛牛我们就托付给你了。你多费心。”
“放心吧。牛牛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再次感谢二老,你们都是深明大义的人。”
姜氏夫妇回到小区时,牛牛已经上班去了。晚饭后,小晨和其他孩子来屋里串门,同二老告别。他们很懂事,没有多待,把最后一个晚上留给牛牛和他的爹妈。小晨没有表现出同二老相熟的样子,仅在告别时富有深意地看看姚阿姨,在眼睛里重复了她的承诺。晚上,牛牛亲亲热热地同爹妈聊天,聊到很晚才睡。当爹妈的很内疚,简直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他们在背后说了儿子的“坏话”;但更多的是轻松——他俩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儿子的前途看来也不会受影响,这应该是最为理想的结局了吧。
但愿儿子在有出息之后,还是一个本性良善的好人,就像现在这样——那样就功德圆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同儿子和其他十个孩子依依告别。
何世杰十分喜爱这十一个智力过人的孩子,他曾对别人笑言:也许等他去世时盖棺论定,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为军工部门抢先挖来了这十一个宝贝疙瘩。其中他尤其看重姜元善和严小晨,甚至掺杂着父亲的情感。现在忽然听到小姜父母的“揭发”,虽然他一再对二老说,不会抓住一个人六岁时做的一件错事不放,但他的心绪还是被搅乱了。他甚至怀疑再与小姜见面时,自己的目光能否还像过去那样明朗。
所里工作忙,他并不常见到这些孩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他特意到孩子们的公寓去了一趟。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草地上一片喝彩声,正是那些孩子围成一圈,圈内是一个白色身影,轻灵飘忽,闪转腾挪,动作舒展潇洒,原来是身穿练功服的小姜在打太极拳。何世杰停下脚步,在人群后的树荫里悄悄欣赏。以他的眼光,小姜的太极功夫有相当火候,放到全国性大赛中也能进前三甲的。听说他出身于中医和武术世家,那么他的父亲,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