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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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巴沙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但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家伙,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知道,使人家不要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17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