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瑚-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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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家子人仰马翻忙活了一日,水米未沾,总算在日落前理出了个头绪,几个主子不由都暗暗舒了口气。
按之前定下的章程,大厨房应该在掌灯时分把熬好的素菜稀汤送到上房,合家老幼一起用了,两位老爷再继续为老国公守灵。谁知赖嬷嬷刚掀帘子进来请示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可要用饭,就被史氏拦住了。
史氏年纪虽然大了,此刻气色倒比两个媳妇还好看些,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哀毁过甚,一张平素慈祥和善的面庞映着烛光倒透出几分阴郁。
“前些日子有些流言说咱们家人不孝,我是不信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规矩礼仪,怎么会出那等混账糊涂东西。”
手中紧紧攥着麻布衣裳露出的一截线头,史氏眼神平静的来回打量两个儿子,见自己每说一句,他们就不住点头应是,脸上的神色才渐渐和缓了些。
“既如此,人死如生,一家子老小都在这里,你们兄弟两个合计一下,这四十九天如何守。”
说完,史氏就不再看儿子媳妇的反应,自顾自数起了自从贾代善卧床就片刻不离身的佛珠。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在贾瑚的记忆中,前世祖父去后,家里诸人是“饭蔬饮水二十一日”,前二十一天是只吃素菜饮素汤,自第二十二日起加了少许粗粮干粮,直至四十九日发丧。
这一世,母亲和二婶也是这样准备的。但现在听祖母的意思,这样,不够。
一室静默中,贾政突然跪倒在地,惊得贾瑚心头一跳。
“儿子愚钝,累父亲母亲操劳一世,非结草衔环不能报。夫世间至痛事,莫若子欲养而亲不在。儿子愿效仿先贤,枕草席地、三日不食,三日后饭蔬饮水四十六日,以慰父亲。”
贾政直说得涕泪横流,贾瑚见史氏到此时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一颗心如坠冰窟。
史氏这分明就是一定要儿孙按这等最苛刻折磨人的法子守过七七了。
别人尚可,母亲周氏早就抑郁成疾,又在两次生产中伤了身子,更因为他五岁那年的大病险些一起跟着去了,这么些年时好时坏,最是柔弱,若是真在隆冬时节三天不吃不喝再睡上四十九日草席,哪里还有命在?
贾瑚张口欲言,贾赦却已经拉着周氏一同跪下了。
在贾赦中气十足的那声“儿子和儿子媳妇也愿意”中,贾瑚的一句“孙儿觉得不妥”,除了跪在他身边的贾琏和一直担忧两个儿子的周氏,谁也没有听见。
史氏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史氏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对贾赦露出了笑模样,招手让贾赦贾政、周氏王氏都到她身边来。
“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既如此,就叫下人们准备去,也显得你们纯孝。只一条,瑚儿珠儿他们还小,小孩子经不住,就不必如此了,四个孩子这几日就跟着我吃住吧。”
转瞬之间又成了那个慈爱和善的老太太,史氏名正言顺的把孙子孙女都留在身边,又殷殷叮嘱了儿子媳妇几句,就让赖嬷嬷送老爷太太们出去了。
贾瑚几个晚辈,从始至终连个字儿都没能说出口。
祖母父母两重长辈俱在,便是说了,也只会被当做小儿胡闹,呵斥一顿罢了。
也不知道母亲今夜见不到从来没离过眼的儿子,又要睡在铺了层薄草的地上,会不会默默流泪到天明。
贾瑚一时觉得吃进嘴里的菜都是苦的,喉咙哽得难受,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第二日午后,贾瑚到底觑着空子跑到了周氏身边。
周氏在地上躺了一夜,起来后又要约束下人执掌丧仪,两个时辰下来就面无人色,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指了件事儿暂时离了史氏眼前,由牛嬷嬷扶着亲自去库房清点东西,不妨贾瑚冷不丁跑了过来。
“母亲。”纵是晓得周氏身子骨不好,贾瑚也没想到才一夜不见母亲就憔悴至此,眼圈立即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母子连心,周氏这一夜半日想儿子想的心都要碎了,突然见到贾瑚,心里真是欢喜无限,一张芙蓉面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可贾瑚正要上前扑进母亲怀里,周氏却突然变了脸。
“你这逆子!我往日只当你早慧聪颖,谁知不过一痴憨顽童!不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好生守孝,到处乱跑什么?”
万一老太太真的连祖孙情也不顾了,就这样给贾瑚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岂不生生毁了贾瑚一辈子?
贾瑚一怔,自然也明白了周氏的苦心,只得含泪道:“儿子这就回去,母亲莫要生儿子的气。”
说着,还是凑前几步,装作依依不舍的模样抱着周氏的腰蹭了蹭脸,悄悄把一方包着东西的湿帕子塞进了周氏怀里,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周氏强撑着赶走了贾瑚,也不敢在外边儿看贾瑚递过来的东西,只得又强忍了半日。
这一日贾赦依旧是要在灵堂里过夜的,周氏回到屋里就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牛嬷嬷守在门前的杌子上。
半晌,内室里突然传出周氏的抽泣声。即使周氏有意压抑,奈何夜深人静,门外依然听得真切。
牛嬷嬷只恐周氏有个什么,把准备好的铜盆子搁在门槛边儿上就急忙进屋去看。
周氏见牛嬷嬷进来,眼角虽然还流着泪,却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周氏摊开的手掌里,正托着一个干巴巴的菜团子,细瞧上去,包裹着菜团子的帕子角上银线绣就的珊瑚枝子栩栩如生。
20病逝
第二日一早,牛嬷嬷觑着空子特意找了个僻静背人的地方给贾瑚请安。
“大爷心里有太太,太太欢喜的不行,可太太心里更担心大爷、二爷。大爷以后莫要如此,让人知道了,那起子小人非害了大爷一辈子不可。孝字大如天,大爷听话,太太好着呢。只要大爷二爷好好的,太太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
牛嬷嬷拉着贾瑚的手反复说周氏好得很,贾瑚仰头看着这个在周氏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妇人慈和的眉眼,心底泛起阵阵苦涩。
贾瑚都懂得。母亲如今怎么会好,可因为怕自己偷拿饭食的事情被史氏王氏察觉,宁可忍饥挨饿,就怕一时行差踏错,毁了自己一生前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千般忍耐,为的都是自己跟琏儿两个。
可恨自己前世,偏听偏信,成日只想着风流快活,就那么轻轻巧巧一句话赶走了一心劝自己上进的牛嬷嬷。等得年纪略长,在府中料理俗务,听人说起自己的母舅周尚书曾经放话“没有外甥”,竟然毫不反思可是自己年幼无知时做下了什么错事,反而真的与舅舅表哥无一丝联系。
等到荣宁二府抄家流放的时候,还是表哥派人在流放之地给他买了院落仆役,打点了押送的官差。
别说舅舅表哥,前世富贵尊荣之时自己可曾有片刻想起早逝的生母?
母亲前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知道会不会为这个不孝子流泪伤心。
深深吸口气,贾瑚迎着牛嬷嬷满是期盼的慈爱眼神乖巧点头,只怕一开口,就再也忍不住喉间的声声呜咽。
牛嬷嬷这辈子什么没经过见过,想到贾瑚早早就褪去了一身稚气,天天忙着读书习字,如今更分担起大人该操心的事儿,就忍不住心酸。
“大爷是个好孩子,太太这辈子就指望大爷了。”
说完,牛嬷嬷又叮嘱了贾瑚几句关于饮食起居的话,方匆匆去了。
从那日起,贾瑚便没有再私藏饭食给周氏。
到得第四日,天还没亮透,史氏就派人给贾赦贾政两房送去了吃食,估计也是叫贾政这两日灰白的脸色吓的不行。
贾瑚这几日与贾琏一同歇在史氏身后的碧纱橱里,两边的声响都是瞬息可闻,加上贾瑚最近几乎是夜不能寐,稍有动静便要醒一回,这次几乎是赖嬷嬷刚进来给老太太回话,贾瑚就睁开了眼睛。
听着是老太太叫人去给父亲母亲并二叔婶娘送饭,贾瑚强撑着精神等到赖嬷嬷回来,听到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老太太都妥当的很,才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重新与贾琏抵着头睡了过去。
百善孝为先,世人又讲究人死如生,不论真心假意,所谓的世家大族总爱在白事上铺张排场,以显示子孙纯孝,博个好名声。
更有那道貌岸然的,长辈生前有些不好的流言,便爱在守孝上做文章,结庐守墓三年者有之,终日只饮米汤者有之,可惜沽名钓誉,最后守孝守得自己一起去了的,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再者就算儿孙有意苦守,家中余下的长辈也多半会劝阻,免得为了老的搭上小的。如荣国府史老太君这般拿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撺掇着儿子媳妇苦守的,委实少见。
因此荣国府两位老爷效仿先贤自苦守孝的风声一传出来,整个京城的勋贵人家都等着看这府里要如何收场——毕竟那位周夫人的身子骨可是众所周知的不怎么好,去年连管家权都推给了弟妹王夫人。
周家则是瞅着一切时机给周氏送补品丸药。
就这么撑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又撑着给贾代善发丧送灵,迎春花落尽的时候,周氏一日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就那么晕在了地上。
任周家父子请来多少名医,即使五皇子为表关心也向当今求了一位御医过来诊治一回,周氏的身体都再也没能好转起来。
私底下,大夫们都说周氏已经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能熬到如今,都是福气,不过开些温补方子,帮周氏吊着命罢了。
可怜周氏如今还不足三十,竟就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贾瑚知道前生母亲是在贾琏一岁多时就去了的,大夫们说母亲已经油尽灯枯,他心里也明白八成是真的,毕竟他虽然不曾早逝,可母亲也多受了许多磋磨。
可贾瑚总盼着有个万一,毕竟母亲这辈子已经延续了这么久的寿命,怎么就不能再多延续几年?
抱着那一丝祈盼,贾瑚日夜侍奉母亲床前,喂药喂饭绝不假手他人,只求母亲等到他登科及第、娶妻生子,等到他功成名就,好让母亲吐气扬眉。
可惜周氏自知等不到贾瑚贾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在一个满园充斥着蝉鸣声的午后,周氏趁着自己精神尚好,把贾瑚贾琏都叫到身边,交代起了身后事。
“我这里有一对八宝珊瑚璎珞,总想着日后给儿媳妇当见面礼的,如今怕是没有那一日了,你们父亲在俗事上不过心,索性你们兄弟两个各自拿着,也不必告诉别人。”
含笑将璎珞分别装进描金檀木匣子,向两个儿子怀里推了推,周氏又把贴身放着的一方帕子取了出来,小心解开,拿出包在其中的纸张。
“这里是我的嫁妆单子,上面的田庄铺子我早几个月就托给了你们舅舅照管,现银并古董珍玩就锁在咱们自己的库里,牛嬷嬷掌着钥匙。我这辈子只得你们兄弟二人,今日就分了它,你们一人一半,莫要叫旁人得了去,莫要给你们父亲,也千千万万莫要为些子阿堵物伤了兄弟情份。”
周氏将单子一分为二强塞进两个哽咽不止的儿子手中,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千千万万要记得,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莫要让我九泉之下为你们操心。”
贾琏如今也快六岁了,明白自己和哥哥也许要永远失去母亲,又听母亲这样说,哪里还忍得住,登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周氏待要劝贾琏,又见贾瑚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却一点声息也没有,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再也撑不住,搂着两个儿子不住抽泣。
母子三人似是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