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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插翅难逃-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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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一周后;我开始重新跳舞。

和过去一样,仍旧有目光在我舞动的阴影里注视我,可并不再是那承载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让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种关切的目光薄如蝉翼,当我想要尽情跳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当我挫败回头时,才能发现,尹厉一直在,安静地站在那里。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舞蹈,便总要忘却周遭的一切。当音乐响起,当我推开练功房的门,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启,我在舞曲里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脚,我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合着音乐跳出莫大的喜悦。绷紧的足尖里,是我人生姿态的一部分,是我被赋予的天分和苦难所在,在某些时刻,我只想跳舞,这让我觉得对自己所拥有过和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对自己仍不满意,真正的舞蹈诠释的是一种流畅,并非死板的节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乐里的感情,有些动作需要加长,有些则要缩短,这或长或短的衔接里,我总无法做到完美。

连续十天对于同一幕没有进步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舞房里单独练习。尹厉便安静地坐在外面的会客室。他什么都不说,给我空间和距离,可我很清楚,他在两天前给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改善伙食和住宿,这几天又开始筹办慈善晚会,关于对孤儿的领养项目也正在筹办中。

“我想对那些孩子再好一些。”当我询问时他的表情却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会想到过去的你。我想,如果你当时遇到我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绝对不会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会经历这么多挫折和艰难。”尹厉那时凑过来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后来又单独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乱却又努力讨好的。我一坐下想问问他们的生活,就有孩子给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给我找来烟灰缸,告诉我不用在意他们,可以抽烟,然后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额给我。”

“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门技能,可这么年纪小做事这样体贴周到,这样灵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苍凉。正常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年纪,哪里需要去看周围人的眼色。我想到过去你大概也是带了这样的心情,被迫学会这门生存技能。我就没法坐视不管。”

我到现在都记得尹厉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并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温和平淡,他并不需要我的感谢。他只是默默地给予。

我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练习。吴可也重新开始对我进行指导。

“颜笑,你看,这一幕天鹅之死你现在跳起来只比过去更有味道,原来你的忧郁过于浓重了,天鹅死前的绝望和不甘被过大渲染了,即使很动人,也总是有些单薄,可现在除了哀愁还有生命的坚韧,精疲力竭也要挥舞翅膀,也想飞向天际,把对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达了出来。”她如今一边研究着Frank过去拍摄的录像,一边对比如今我的动作,评价是犀利而准确的。

“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不再片段与片段切割开来练习了,可以试着把白天鹅这幕独舞完整地跳出来。”她对我笑了笑,“我们可以选这段变奏去参加比赛。”

“这是场权威赛事,虽然也可以自己编舞,但我们时间比较仓促,跳古典剧目也总是不会错的。”吴可说这些的时候,尹厉已经来了,她便笑了笑走开。

我看了尹厉一眼,他正端着一个食盒,应该是营养师专门调配而煲的汤。

“不要有压力,比赛每年都会有的,不着急。”他递过汤勺,语气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参加的,不是吴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汤,“今年比赛的评委里有泰勒夫人。她大约五年里也就只会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评委。”

而我没有再下一个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并没有那样长。芭蕾是强者的舞步,对身体和心态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

尹厉显然听得懂我的潜台词:“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吴可说你的白天鹅已经找回过去的感觉了,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你想有一个舞台,让他们认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师。你会的。”

“你今晚有事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留下来看我跳舞吧。”

我说完后就看到尹厉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轻声说,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个晚上,当他看到我穿着缀满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缎面舞鞋出现时,还是惊讶了。我非常郑重完整地换上了演出的装束,做了头发,连脸都是精致的妆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我想为他跳舞。用我的身体去表达我的爱情。为他就这样沉浸在天鹅的梦里,迈着每一步宛若虚空般轻盈的天鹅舞步。在音乐里,就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有优雅颀长的脖颈,肌肤莹白,侧脸和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精致美好,有着凛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贵气质。

白天鹅的舞步总是充满了柔情和无忧无虑的天真。她毕竟曾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爱情能够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却总是水到渠成一般的发展。

白天鹅纯洁,黑天鹅邪恶。王子最终只会深爱白天鹅。

我缓慢而优雅地旋转,在冥想里,我的双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动和头的摆动,都像是飞鸟,我甚至要跳出那种羽翼感。

尹厉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观众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只白天鹅,而仅仅是透过那些白天鹅装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迈开了舞步,跳了一个黑天鹅的步法。这便让音乐和我的节奏混乱开来,我试着在台上把黑天鹅和白天鹅的舞步融合起来补救。这本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失误,却不料竟然带了美妙的结局。

我在白天鹅的柔和之后便跳了一个激烈的腾跃,然后竟然和整个舞剧里最经典的32圈挥鞭转动作浑然天成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鹅诱惑王子时候的动作,充满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尝试这个动作,对于脚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挥鞭转的标准是脚尖不能转出一个同腰部一样宽的圈,即不仅要保持连续的32圈旋转,支撑地面的那只脚还不能有过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时还要讲究表演的整体协调和细腻。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挥鞭转几乎是衡量一个首席领舞的标准,此时如果面对的是整个剧院的观众,那势必将是轰鸣不绝的掌声,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厉。他没有拍手,只是专注地看我。

我想起过去很多个瞬间的回忆。当我孤独地跳完一支舞,对着空旷的练舞房谢幕,我常常臆想未来的那些掌声。然后我终于能坚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御某些瞬间我的恍惚。

我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其实不是为了那些掌声,在我最孤独的岁月里,真正让我继续舞蹈的并不是那些空想里的荣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掷地咬牙继续,是我自己。

然而现在尹厉在这里。

某个瞬间,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他跳舞。

于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厉面前的地毯上。

因为旋转我浑身还散发着热量,仿佛在燃烧,不论白天鹅还是黑天鹅,或许所渴求的不过都是一段爱情。

我盯着尹厉的眼睛。对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真诚地爱我,你或许可以获取我的爱情。

这是属于芭蕾舞者的骄傲,属于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爱情,也不能使我们低头。在芭蕾的领域,我也是王者。

尹厉起身,想拉过我的手,而我却狡黠地跳离他身边。

我环绕着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尽致的表达,跳出我深深向往的那种自由,不是白天鹅也不是黑天鹅的舞步,只是我凌乱的属于自己的语言,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密码,不用跟随任何人的步法,我终于找回那种柔软和流畅的感觉。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义。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车祸失忆后的茫然,收获爱情却发现骗局时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后的惶恐,还有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厉诉说,我选择用我比语言更熟知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善也是恶,我是温暖也是热烈,是希望也是绝望。

我不停变换步法,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尹厉。他的眼睛已经呈现了狂热的情绪,他已经被蛊惑了。

我能想象这个刹那的自己。我在释放邪恶和诱惑,坦诚我的天真与阴暗。我的每一个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张扬美丽。

5个人不断工作的收入才能供养一个顶尖的艺术家。

我就是那个需要用双脚去蛊惑人类的艺术家。

我就这样看着尹厉,并不触碰他的身体,可每一个舞步里都传达出劝诱。

“成为我的奴仆吧。”

我的舞蹈这样对他表达,毫不掩藏。

而音乐趋于结束,我也终于矜持地划了一个小圈,收起了脚尖,然后再次向尹厉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态优雅地顺势跪在我的脚边,用一种谦卑的姿态亲吻我的指尖。

他为我而臣服。

然后尹厉抬起头,仍旧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对于我过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让你坎坷难过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宽恕。”

我低头,尹厉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对于我传达出的故事,他安静地品味过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为我舞蹈里的挣扎而道歉。

我和尹厉的一切都太戏剧和复杂,我爱他,不会离开他,可是回溯过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细枝末节的东西让路途不那么平坦。他曾把我带离巴黎,毫不在乎地要医生帮我截肢,也甚至并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苏醒后,都能为了更好控制我给了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宽恕这一切。宽恕他曾经的冷酷和为保护亲人而对他人的自私。用真诚而英俊的表情。

仿佛也被他蛊惑一般,我抬手抚摸他的额头,勾勒他脸上的线条。这张脸,从陌生到熟悉,从提防到依赖,点点滴滴,都是我和尹厉一起生活的痕迹和回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宽恕。

然后我蹲□,握住尹厉的手。

“请你也宽恕我。”我同样望着他的眼睛。

原谅我过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这一切误解,尹萱对我嫉恨过,我却对尹萱也该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冲向她的车,她本可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许我本身对尹萱也不够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妄图报复“加害者”。

我和尹厉,尹萱,我们都不是完全无辜的。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们都犯过错。而命运让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互相修正过去。

我看着尹厉,他为我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然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我宽恕。”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这像是一个宗教仪式。我用舞蹈向他诉说我的情感,诉说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领悟。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接纳了过去有瑕疵的对方。

我伏在尹厉的肩头,听他低低地笑。

“颜笑,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样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从舞台上拉下来。”

尹厉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危险感,我却并不害怕:“你已经半路把我从舞台上拽下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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