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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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合川城,先不去布店交付麻布,头一个去学堂见举人。给举人磕头,道谢他。再把钱还给他。”
卢魁先偷偷掉泪。卢茂林抱过他,说:“娃娃,爸爸只要还挑得动,明年子,保证送你上学堂。”
卢魁先愣愣地望着爸爸。
“你等不得明年子?”
卢魁先从爸爸怀中滑下来,进了内屋,拎着竹篮出来,篮中放着多日未用的纸笔墨砚,卢魁先抱着竹篮,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方。
妈妈说:“我娃娃想等到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
卢魁先头也不回,使劲点头。
爸爸重新掏出怀中钱袋:“卢魁先,你还是想拿你那穷得叮当响的先生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钱?”
爸爸看到,魁先娃今夜,头一回摇头,使劲地摇头。
“那你不想读书了?”爸爸看到,魁先娃更使劲地摇头。
“又拿不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等不得要上学堂,这可怎么开交哟我的娃!”妈妈望着魁先娃的背影念叨。
鸡公一打鸣,卢茂林就醒,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卢茂林下了床,从内屋出堂屋,挑起麻布挑子,来到大门前,就拔门闩,这才看到两扇大门虚掩着。他“耶”了一声,卢李氏披了衣裳正埋头灶前嘴巴对着吹火筒,要吹燃昨晚埋在灶孔里柴块块头子上的火星子,转头来问:“耶哪样?”
“魁先娃当真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了?”
卢茂林手向怀中一拨弄,叮当有声:“耶,他又没拿走举人捐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看他怎么去学堂?”
“他既是去上学堂,又到哪里去拿钱来缴学费?”
举人听得鸡声人声,从书堆中刨开一条缝,抬起头来。昨晚他备新课,太晚了,就在书院教师备课的案头伏案而睡。他吹烛、起身、正冠、捋髯,抱起案头连夜写下的讲稿和几本线装书,是《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昨天给卢魁先送了学费钱去,今天这节钟,他要当堂答复卢魁先上回问得他丢尽老脸的问题:“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他的讲稿上写的是:“木船者,船也。铁船者,亦船也。中国,古称轩辕氏也,不识者以为国人只善造车。非也!秦徐福赴东洋,用的是船。明郑和下西洋,用的是船。郑成功光复台湾,用的是船!中华者,古国也。五千年来,岂止我对尔等讲过的——《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唐宋八大家!就说舟船制造术,同样源远流长,大匠有公输班……”
举人来到教室门口,见双门左右大开,乐了。人没进门,先冲末排座位大叫:“卢魁先!”
无人应答。举人一脚迈进高门槛,才看到末排那座位依旧空着,举人咕哝一声,“耶,交得起学费了,人为何还不到堂?”
这节钟,举人是这样开讲的:“今天,这节钟,本是讲与坐末排那位学生听的。惜乎该生竟未到堂!”
学生哄堂大笑。举人顺着学生们的目光,才发现教室门旁窗户外,趴着一个娃娃,正是卢魁先,盯着老师,听得专心。
这时,卢茂林挑着麻布进了书院大门,也一眼望见魁先娃:“耶,真想得出来哇我的魁先娃!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又不拿举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不等上了学堂!”
卢茂林指点着二娃子的背影,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夸奖。满岁抓周,卢茂林没看得出二娃子这辈子爱干啥职业。这天,却看出了二娃子有这等本事。卢茂林还是没看出,正是凭着这本事,这在幼年便显示出来的个性独具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后来几十年,他的二娃子会干下什么样的事,这些事让当时与今天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称之“奇迹”。比如:——三十三岁,整个川江航业遭遇经营危机,卢作孚又拿不出一文钱,又偏偏偏选中这时机创办起自己的轮船公司。
——三十四岁,卢作孚又拿不出足数的订金,又偏偏让上海滩精明的船厂老板专为自己的轮船公司打造一条新船。
——三十六岁,卢作孚又不能对外国轮开一枪一炮,又还要逼着外国轮接受中国人“武装登轮检查”。
——刚满四十,卢作孚又只肯出原造价一百二十分之一的银子,又偏偏能从英国航业大班手头买下巨型沉船。又没有专业的打捞人员与设备,又偏偏能从柴盘子那样的险滩江底打捞起国际知名专业打捞公司宣告“无人能够打捞出水”的沉船。接下来,就凭着这条打捞出水的船,一改船名,调转船头,顺势下行,又不动刀兵,又要让曾经驾着这条船制造川江上著名惨案的英国佬俯首称臣……
——同是那年头,卢作孚手头又没得钱,又要收购多家轮船公司。又只得几条小轮船,又偏偏要“一统川江”。只费了几年时间,便实现“小鱼吃大鱼”、“蛇吞象”,将川江上华资外资大小轮船公司几乎全吞进自家肚皮,吞得来所剩无几,让漫江飘舞的万国旗一统为中国旗。四十岁出头,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船王”。
——四十五岁,卢作孚只有二十二条大半老旧的轮船,又面对枯水,又偏偏能将交付在宜昌河滩上的十万吨机器三万人全数运走;又没打过一天仗,又偏偏能从日本军队飞机大炮下,将“中国工业、兵工业的命脉”根本挽救。
——五十六岁,卢作孚又要一枪一弹不发,不杀一个敌人,不牺牲一个自己人,甚至不与一个朋友闹翻脸,又偏偏能将受困滞留海外的民生公司的全部海轮(那几乎也是当时中国海轮的全部主力)都驶回大陆。
——眼看要满五十九,卢作孚写下平生最后一篇纸,就连那几行字,依旧如此:又保全了自己的清贫,又安排好寡妻日后的生计。又昭显了自己的清白,又不诬陷、伤害任何一个诬陷和伤害了自己的人。
……
时人述评卢作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又……又……”的说法。史书记载卢作孚,不得不一年又一年用这“又……又……”的句式。以至今人有好文字游戏者,将这一对又一对的“又”字并拢成“双”,借一个时新的词来形容卢作孚:“这人一辈子,总想双赢,总能双赢。”
光绪年这天,趴在瑞山书院窗外的这个娃娃,后头几十年,创出的每一桩奇迹、做成的每一桩大事,总不离“双赢”,个中究竟,至今是个谜。
当初,卢魁先确实是出自本能。要上学,交不起学费,只好拎了书篮去书院趴窗户。古往今来,似他这样做的失学儿童非止他一人。爸爸所说——屋里大人不同意,他“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那是因为他失语说不出声。几岁的娃娃,就要拿他的一言一行来作性格分析、企图见出其一生,未免小题大做。不过,当这娃娃走完几十后的一生,再来回味,无论“又……又……”成双的思维方式,还是一桩大事做成双赢定局之前,从不与不知者、反对者作口头上无谓辩说的“不争论”的行为方式,其独具个性特征的人生格局,无一不在幼年形成。天生乎?自生乎?众生乎?
常言说得好:后观者清。
“春与秋其代序”,卢魁先在瑞山书院窗台上趴了非止一轮。
杨柳又绿,檐上空空燕巢,巴望着天空,却不见春燕归来。这日无课,卢魁先独坐家中高门槛上,课本铺在膝上,卢李氏将盐巴砣砣浸进锅中转了三圈,望一眼门外。父亲挑着麻布重担从他眼前晃过,他也没看到。卢李氏迎上,夫妻二人看着失语的儿子,嘴唇开合,却无声,各自摇头一叹。
“魁先娃,你又不能读又不能讲,明天就莫去学堂了。”
卢魁先连连摇头。
父亲抱住卢魁先:“不能读不能讲,就算书读出来,能做啥用?”
卢魁先连连点头。父亲看出儿子想说“有用”,宽容地拍拍儿子的脑袋,回过头对卢李氏说:“这一趟,碰上宝锭的船回杨柳渡,搭了我一条黄鱼。”川江上人说“搭便船”叫“搭黄鱼”。
“我说呢,你这一趟跑荣昌,拢屋这么早?”
“宝锭长高了,再长几年,又是一个宝老船!”
“同天生的,高出我屋魁先娃半个脑壳。”一对燕子进屋,绕梁三匝,叽叽喳喳唱和着,钻入去年空巢。卢魁先张嘴闭嘴,学那叫声,却无声,卢李氏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哽咽着,流下一行泪来。
燕子转眼又飞出,卢魁先收了书,追出屋去。
“吃晌午饭了,魁先娃还往哪里跑?”妈妈叫道。
“燕子哪年不飞转,有啥追法?”爸爸叫道。
卢魁先自己也不知这年年飞转家中的燕子“有啥追法”,但偏偏这一天,这双燕子偏偏就逗得他追出门。也许是他觉得,燕子嘴壳子一动,就叽叽有声,实在让他羡慕。他跑得太急,忘了家中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沿长长的石板梯坎追着燕子,他脚下踩空,从长长的石板梯坎上滚了下去。他着实是跌痛了,“哎哟”连声。
尾追上来的父亲母亲急得叫唤:“魁先!魁先儿啊!”
燕子眼看飞到江边,见身后娃娃没撵上,回过头来,正对着趴在地上的卢魁先俯冲而下,一路欢叫,声声鼓荡着卢魁先耳门子,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痛,忍不住张嘴学燕叫:“叽叽!叽叽叽喳喳!”
燕子将近,听得卢魁先叫声,一惊,又转向石阶下杨柳渡飞去。
卢魁先随之欣喜地看到江边停泊着宝锭的木船。看到木船头的宝锭,卢魁先带泪欢叫:“宝锭!”
木船上,宝锭听得卢魁先叫唤,转过头来,跳下木船,冲卢魁先跑来。
父亲母亲追出屋来,赶下梯坎,父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学燕子叽叽!”
母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叫宝锭宝锭!”
突然,卢麻布站下,紧跟其后的卢李氏一下子撞在丈夫身上,冲着丈夫背影:“还不快点!”
卢麻布回过头,不认识似的盯着妻子:“你说啥?”
“我说还不快点,看看娃娃!”妻子说完,要绕过丈夫,上前去护着儿子。
丈夫却堵住路不动:“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妻子赌气地:“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丈夫偏不让路:“我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学燕子叽叽叽叽——你又说的句啥话?”
妻子还在赌气:“我也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叫宝锭宝锭!”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妻子突然像二儿子那样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出话:“他爸爸,你是说,他?”
丈夫也哑了半天才说出话:“是,我是说,他!”
说完,两夫妻又失语了,只晓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他二人无声,坎下,卢魁先的叫声声声在耳。二人脸上挂着四行泪,像一对老太爷老太婆般地相搀着,一步一停,哆哆嗦嗦,下得坎来,看清了,听清了,二儿子正一边哭一边冲叽叽叫唤的飞燕唤着:“叽叽!”
宝锭一路跑上坎来:“魁先哥,几时起,你说话又听得见声气了?”
卢茂林、卢李氏本来还怕是自己想娃娃说话想在梦里头去了,这时,从宝锭的话中得到证实并非是梦:“魁先儿,你说出话来,又听得见声气了!”
巧合也罢,天意也罢,魁先娃来到这个世界前一天日落时分,有一只燕子飞来合川城北门外杨柳街卢家,绕屋三匝,一头钻进茅檐下去年的泥巢。这一年,又是燕子,从泥巢飞出时,引逗得卢魁先这个几年的哑巴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