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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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玉顺着卢作孚的视线望去,从水天一色的东流水中,似乎窥出了一点名堂。见合川举人依旧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孟子玉暗自好笑,动了童心:“石生啊石生,你虽然肯为你这学生向我下跪,可是,对他的所知,你却远不如我。从当童生、秀才起,我没赢过你一回。就连上一回你在我面前下跪,明眼人一看也知,跪者是你,赢家还是你!这一回,天赐良机,我有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
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
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老师,这次怎么有兴致到万县来看学生?”几天后,万县江边官道上,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陪着孟子玉前行,他是孟子玉的学生周成。
江上风清,送来长声吆吆川江号子。孟子玉心情甚好,望着远处一艘轮船的滚滚黑烟,笑道:“老师我最近成了民生公司的股东,这次要考察川江航业。我看出我们总经理——心生出嘉陵,下长江,问路下游各埠,首先是涪陵方向之意,我索性走得更远,直达你这万县!”
“学生这才得见老师。”周成正陪同孟子玉一路查看码头来往船运。
“万县这一方水面,本公司轮船开到,还是有生意可做的嘛!”
“老师真把轮船开了来,学生也随喜入上一股。”
“好哇!”
师生正笑谈,突闻江上汽笛啸叫,川江号子戛然而止。孟子玉转头望去,江面上一只外国轮船喷着黑烟满速前进,一路将摆渡的、打渔的木船一一撞翻。
这条外轮是“万流轮”,在江边被马少侠率领的万县驻军扣押,船帮及民众义愤围攻。
万流轮上,英国船长叼着烟斗出现在船头,高傲地用英语说着什么,与民众的国语碰撞着,谁也听不懂谁。
孟子玉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振振有词,以目击证人身份,痛斥英国船长。
英国船长不屑地摇头,意思是——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周成上前,将孟子玉的话,同声译成英语,酣畅流利。
英国船长知道遇上对手,沉下脸去。他钻进驾驶舱,有意将汽笛拉得很长,压倒所有人声。
“今年何年,今日何日?”
“民十五,公历1926年,9月5日。”
“真正国耻!”孟子玉与周成在“太白岩”石崖下一家夜摊上饮酒,望着夜色中的大江,孟子玉怒道。
“今夜,李太白慷慨诗酒危崖下,学生敬先生一盅!”周成举起杯。
“今夜此时,你敬我做啥?”孟子玉不举杯。
“白日先生身教,教学生明白,日后如何对付敢羞辱我同胞百姓的洋人!”
“我这一盅酒,却打算遥敬另一人。”孟子玉这才端起杯来。
“先生敬谁?”
“合川举人的那个学生。本公司总经理。”
“今夜为何敬他?”
“十多年前,我在大足龙水湖畔救他一条命。如今,他却在这川江上为我指一条道!”
“什么道?”
“草创之初,他说——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这话,我听后,心头一直在问,那你卢作孚心底一定有一个非要办这家中国轮船公司的理由,白天英国佬万流轮那一撞,算把老夫撞明白了!”
“先生请讲,学生愿听!”
“卢作孚心底有一条理由,就这一条理由,盖过一切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的理由,所以,他一定要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
“这条理由,他说了么?”
“自从当了总经理之后,他总是做,不大说。似乎只想着把这实业做实了。今天白日遭遇,我才明白了他心头的理由,他是要为我国人……但我知道,他做实业,一定有我们一帮股东商人赚钱以外的一个理由!”孟子玉清清嗓子,正要朝下讲,眼前突然被什么强光柱晃了一下,这强光迅速扫向周围,照亮附近民众。
这一夜,所有万县人都感到异样,望着光柱,这光柱来自大江。
谁也没看清,夜色中的大江上,分别由下游与上游方向急驶来打着英国旗的两只炮艇,探照灯照亮江面,迅疾地转向万县县城。
江上,两只炮艇眼看会合,两盏探照灯光在夜空中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晃着,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座依崖傍水锦绣似的山城绞成光怪陆离的无数碎片。
一声炮响。孟子玉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光柱照亮处的一块石崖奔去。
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附近。
强光柱扫向他方,周成本能地望去,等到光柱再次扫回时,他发现,刚才孟子玉立身处,已不见人影。周成赶上石崖,孟子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成泣不成声:“先生,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没向学生说出那个——理由!”
炮声隆隆,四川省省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杨森早已听惯。可是眼前,他的20军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杨森将马鞭猛地扔在案头,马鞭像一根长蛇,扭曲着,挣扎着。“国耻啊!”憋了好半天,杨森才叹出一口气。
“军座,英吉利国万流轮,我们是放,还是不放?”副官长马少侠从杨森的省长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黑黝黝像长蛇般的江面。
杨森颓然坐下,叹道:“此四川军人之奇耻大辱……”
多年来,合川举人有个习惯,去嘉陵江边等报纸。从前是去杨柳渡,等宝老船的渡船到,等卢麻布挑了麻布下船,带回荣昌城里学堂老师看过的旧报纸,一年等到一回。如今是去合川城门外码头,等民生轮到,等宝锭带回重庆的报纸,隔天等到一回。多年来,合川举人最烦看到的就是峡口江面冒出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最烦听到的就是那一声汽笛,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喜欢起这一声汽笛与这一股黑烟了。
这天黄昏,合川举人等到的是多日不见人影的大足举人的学生周成和他随身带来的一张报纸。
报纸说:英商太古公司万流轮在万县撞沉木船数只,导致数十人死亡。万县驻军扣押万流轮,1926年9月5日,英军从宜昌和重庆调来军舰两艘,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千余人……制造了著名的“万县惨案”。
周成说:“吾师孟子玉死于惨案。”
蒙淑仪在院中绣花,中秋快到了,她绣的是花好月圆。膝边儿女们,大的在读书,小的在描字。隔窗可见,卢作孚在书房中写什么文件。
举人猛地推门而入。
蒙淑仪迎上:“举人老爷。”
举人用手头一张报纸掩着脸,埋头向卢作孚书房走去。蒙淑仪隔窗望去,只见举人进丈夫书房后,双手举起报纸,堵在丈夫眼前。报纸堵得太近,丈夫不得不撑直双臂,把住报纸两端,退后半步才看清。丈夫的脸扭曲变形,悲喊失声:“子玉先生!”
向晚,风冷。举人与卢作孚来到无字碑前,拿拐棍猛地拄在桨冢边新垒的孟子玉的衣冠冢前,一声喊:“子玉子玉,我石不遇的老冤家哇!你就忍了吧,你我就听夫子一句话,行个恕道吧!”
“夫子讲恕,前面还有一字。”卢作孚冷冷地顶了举人一句。
“一个什么字?”
“忠。”
“与恕何关?”
“直面万县惨案,我若只行一个恕字,便是不忠。于孟子玉先生不忠,于死难国人不忠,于国不忠!”
“那要怎样才忠?”
“为国为民为孟子玉,报仇雪耻!”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这是我石不遇的德性,你也……”
卢作孚不语。
“你是说——是中国人,都这德性?”举人再问。
卢作孚不答,却反问:“老师,二十年前宝老船,二十年后孟子玉,这旧恨新仇,国恨家仇,该如何报?”
“甲午国耻,至今未报。今日国耻,雪上加霜。哪年哪月才得报仇雪耻?”举人一拐棍拄不稳,差点摔倒,幸得卢作孚扶住。
卢作孚低下头:“先生今日这一问,也让学生无一言可对!”
“我本不该对你苦苦相逼,问这样难答的话。”举人一叹,“我这有生之年……”
“不遇先生,有生之年,卢作孚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面对举人那双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眼睛,卢作孚真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光说,做不到,又有啥用?他只默默地从举人手中要过那张报纸,转身离去。
举人望着卢作孚背影,似又看到了儿时失语的那个魁先娃。举人鼻子一酸,颇有悔意。他转过身,望着孟子玉的墓碑,不哭反笑,不跪,反倒打个盘脚坐下了。不念悼词,反倒摆开了闲龙门阵:“老冤家,孟生哇,叫我猜猜你的心事?那天你不辞而别,你孟生是想抢我石不遇的先!你一辈子没赢过我一回合,这一回,你想赢我,挣回你那死要的面子!这回好了吧,你真抢了先,抢在石生之先去了丰都鬼城。老冤家啊,刚才我那学生卢作孚在你墓前说了几句硬话,你别记在心上。我丑话在先,卢作孚他日后真能为你报仇为国雪耻,你就含笑九泉吧。他若拼尽全力也不能做到,你独自饮恨黄土之下,奉至圣先师之教,且行恕道吧!你是明白人,你晓得的,这报仇雪耻,谈何容易?小河大河,这几十年来,洋船撞翻多少木船,害死多少国人,哪一回报过仇雪过耻?万县的杨森,蛮干将军,一个军的枪兵,川省省长,他都拿肇事的万流轮、开炮的英吉利炮船无可奈何。重庆的刘湘,也有一个军的枪兵,四川善后督办,他也不能如何。偌大一个中国政府……面对这样的事,不也是一直在行‘恕道’?你我又怎能拿如此沉重的一桩事对眼前这个不过三十出头,正苦苦支撑一艘小船、一家小公司的卢作孚苦苦相逼?好啦,不打搅你长眠。临别之际,我也不给你诵什么《祭十二郎》了,辈分不对,莫让人觉得我石生欺你先死、不能说话反驳,就占你便宜!我只取韩愈祭侄最后一句,这壶残酒,你我同饮吧!”举人起身,绕墓三匝,将壶中残酒尽洒在孟子玉衣冠冢上,一路念叨着:“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万县惨案”的报纸就摆放在国民革命军第21军军长、四川善后督办刘湘的办公桌上。
“何年何月,才能整肃我川江,统一我川江?”刘湘道。
“川江上那点儿生意,全被洋轮公司‘八国联军’吞光,华轮如何行走得通?华轮一日行走不通,川江便永远是洋轮的一统天下。”刘湘幕府何北衡道。
刘湘走向阳台,双手推开落地窗,一叹:“噫吁嘻,川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甫澄兄欲统一四川,必先统一川江,然川江问题,经此万县惨案后,恐怕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峻!”
“必得一可靠之人,助一臂之力,这千里川江,才是我刘湘一统天下!”
“这个人,甫澄兄心中可有中意之选?”
“要是现成有这么个人,我还犯得着如此焦虑?”
“北衡心中倒是有一人。”
“谁?”
“卢作孚。”
“卢作孚?北衡可知此人与那杨森——交情不浅?”
“十二年前,杨森偏安江安,此人当时还是江安中学的一名教书匠,便向杨森上过万言书——”
刘湘回过头来:“唔?”
“五年前,杨森割据泸州,此人以教育起兴,一年之内,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