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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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魁先孩子似的憨乎乎笑了:“为魁先娃,那天我落地。”
姜老城望一眼手头的纸块:“吃人嘴软。既然吃下你那只红蛋,为你魁先娃明天人头不落地,这只燕子,我送!”
“魁先娃,那天晚黑,你在这屋落地,我和你爸爸,不望你这辈子做成个哪样大事,当个哪样大人,只望你安安生生活一辈子。哪晓得,刚刚满二十三岁,你就……”卢李氏望着夜幕中沿江而筑、沿山势起伏、似一头卧虎的城墙,念叨着。杨柳街卢家房门如先前卢魁先被抓时那样开着。门框上,对坐着卢茂林与卢李氏,卢李氏望一眼卢茂林:“他爸,你说话啊?”
卢茂林怀中依旧抱着先前要拿来拼命的那根扁担:“说啥?”
“娃娃们,有救不?”
卢茂林像当年送卢魁先去省城读书时那样,将扁担压弯,扁担又伸直,说:“八年前送魁先娃上省城,他光晓得做人要像扁担一样硬肘。八年后他回屋,历练得来真像我这根黄杨扁担,做人又硬肘,又懂让性。捕快抓他几个出门时,我操起扁担要拼命,你又挡我……”
“人家问你——娃娃们有救不?”
“命啊……”
“问的就是娃娃们那几条命!”
“命啊!”卢茂林望着夜色中闪光的嘉陵江水,望着江边的城墙。
“你我这三条命,”死牢里,胡伯雄念叨着,“有救,无救?得活,不得活?”
卢志林无语。
“小卢先生,你说?”
“命?”卢魁先念叨着。
“小卢先生,你也信‘命’?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说。”
“命!”
“小卢先生也肯听天由命?”
“不!”
“那你刚才还说——命?”
“我说的命跟你说的命不同。我不听天由命,我是尽人事,信天命!”卢魁先扫视死气沉沉的死牢,忽然笑开,“该做的,我们做了。该送的,也送了。就你我三人,大眼鼓小眼,在这死牢中说有救无救,越说越难过。来来,有酒有菜,我们边饮边摆龙门阵,岂不快哉!”
“吃不下!”
卢魁先仍想从死亡气息中挣脱:“那就,我们做个儿戏。”
“什么儿戏?”
“平时,我们谁也不信算命。今夜,真到了小命难保的时候,我们也来算一卦?”
“怎么算法?”
“什么蓍草啊、乌龟背壳啊,手头都没有。就各自在掌心写一字,卜生死。”
“好,我先写。”他提笔在掌心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志林。
卢志林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魁先。
卢魁先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掷笔在地。
胡伯雄:“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亮字!”
卢魁先望一眼窗外:“且慢。我掌心这一字,要等到城头梆声敲响才亮。”
胡伯雄踮脚,右手攀窗栏,望着空空城头。左手却紧紧握拳,死握着那一个字。又忍不住悄悄望一眼卢志林、卢魁先各自紧攥成拳的那只左手。
古人靠鸿雁传书,现在开了邮路,有了邮差。今天夜里,送到举人手头的却是一只纸燕。举人打开,强忍住手抖,视线一上一下,读出:“告全县民众书……”
书院教师办公室一切老样,只是多了一壶老酒,一盒丸药,盒中吃过的丸壳与未吃过的丸药杂乱堆放。举人披着破袄,披头散发,是刚从床上起来。长年伴酒,举人双手已见哆嗦。今夜听得爱徒蒙难,手更是哆嗦得像戏台子上被惊呆了、气疯了的杨乃武。读着读着,举人手却不再抖了,爱徒的这篇文章似乎为他平添几分定力。此时,曲先生也闻讯赶来。
“举人老爷,姜某去也,魁先他们几个可怜的娃娃,还在等我卯时梆声!”姜老城到门口又站下,“这只纸燕,是我那拜把子三弟,死牢牢子冒死送出,还望举人老爷慎重。我这条老命为魁先娃娃搭上,倒也不足惜。我那三弟身家性命……”
曲先生说:“领会得,领会得。”
姜老城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望着举人老爷,等他回话。举人却头也不抬,读得专注。
眼看二十来岁的生命,还剩最后一夜就走到尽头,哪个还睡得着?胡伯雄一直手攀铁窗望城头,此时咕哝一声:“鸡都叫了……”
死牢墙角,三个“死囚”靠坐着。
胡伯雄松开左手,望一眼掌心写下的那字,怪样的一笑。
卢志林也紧握左手成拳,听得鸡鸣,松开左手,望一眼手心的字,落下泪来。
卢魁先保持静默,双手本来平放在膝上,此时翻过左手掌心,看看那字,他这才用劲握手成拳。
蓦然,城头响起梆声。胡伯雄兴奋地叫道:“姜大伯打卯时了!”
卢志林喜道:“二弟这篇救命文字,姜老城已经帮我们送到举人手中!”
姜老城喊声继之:“卯时已交,出门看早,各自的生计先做好……”
梆声与喊声都比往常急促且苍凉。而且,姜老城似有意把重音落在“生计”二字上,死牢中的人,对“生”“死”的字眼格外敏感,三人一听,都知这时唱出的“生计”不是生活之计,而是生命之计。
三人同时对视。三只左手握成的拳头同时伸向窗下天光中,亮出自己掌心的字。
胡伯雄这出的是一个“死”字。
卢志林悲愤地问:“凭什么?”
卢魁先默默盯着这一个“死”字……
书院教师办公室里,举人读罢《告全县民众书》,开了腔:“开先听说卢魁先写了文章送出来,我还真担心——他若步韩愈后尘,堂堂正正,引经据典,那可就迂腐了!”
曲先生指着文章:“他这一路写来,乃剑走偏锋……”
举人道:“兵列奇阵!”
案头,那一摞纸又试图蜷回成原样,像一只飞燕。
举人拎起桌上酒壶,便往嘴中倒。没酒了,他晃荡酒壶,望着发愣。
曲先生说:“石生,再望,也望不出一滴酒来!快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举人出神地说:“我这不正在想得脑壳都痛了,才想喝酒么?”
死牢中,胡伯雄不甘心地望着手心的那一个“死”字,说:“小卢先生写下的,真是奇文!可是,卯时已交,剩下不过三个时辰,我不敢再想什么起死回生,这死牢里,难道会有奇迹发生?”
卢魁先:“死牢里,自然不会有奇迹发生,可是,这死牢外呢?”
“死牢外发生什么,我怎么知道?”胡伯雄愤愤地收回左手,孩子气地冲那“死”字吐一口唾沫,冲着卢志林左拳,说:“卢大哥,你!”
卢志林亮出掌心,那字是——“生”。
胡伯雄又问:“凭什么?”
卢志林看一眼卢魁先。
胡伯雄问:“就凭我小卢先生那一篇文章?”
卢志林点头。
卢魁先摇头。
胡伯雄以为卢魁先支持他的意见,说:“就是了,一篇文章,就能助你我起死回生?”
卢魁先点头。
胡伯雄说:“小卢先生,刚才你摇头,现在又点头,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骑墙派。对了,你写的什么字?说好了的,打过卯时就亮出来让大家看的!”
卢魁先意味深长地向左右看看胡伯雄与卢志林手心两字:“看到你俩分别定下的生死两字,我这手心更打不开了。是生是死,就攥在我的手心里头。”
“哦,那我们更要看了!”
卢魁先亮出掌心,是一个“民”字。
胡伯雄不解地说:“你叫我们各写一字,卜算生死,怎么你写的不生不死,却写这么个字?”
卢魁先点点头,说:“是生是死,今日你我全看这一字。”
胡伯雄揣摸着。
此时三人并坐,三只摊开的左手,手心三字并排在一起,卢魁先无意中从大哥手心的“生”字看到自己手心的“民”字,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一个字,竟连成一个词!”
胡伯雄:“词?”
卢魁先:“你把这两字连读!”
胡伯雄连读:“生——民。”
“好一个‘生民’!”卢魁先道,“得生之民。求生存、求生活得平安幸福的小民。你我都是其中一员。如果你我冤情让合川万千生民得知,大家一人伸一只手,也救得你我生命。”
卢志林:“但愿。”
卢魁先指三人掌心的字,说:“今日事,生也罢,死也罢,你我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一搏。倘若真能得合川生民之救,活到明日,我卢魁先,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一件事。”
卢志林:“什么事?”
胡伯雄刚高兴起来,又拖了哭声,将卢魁先与卢志林的对话打断:“合川千万生民,半夜里,一个个全在睡大头觉,谁知道我们三个冤大头下了死牢?你就算写了救命文章,也只写下一份啊!”
卢魁先无声一叹,胡伯雄说得在理,还没说尽,就算《告全县民众书》能送到全县民众手头,民众能像大哥卢志林那样,出手主持公道,为他人申冤么?民众肯出手合力拯救死牢中这几个再过几个时辰就将冤死刑场的与他们无亲无故的人么?鸡叫三遍了,这合川城中依旧死寂一片,活像一口死水不见微澜的老井……
这时的书院教室里,倒像一口水快烧滚了的大铁锅。天光还不够用,课桌上点了烛。末排课桌上,小学生一只小手在磨墨。磨得急,墨水溅到桌面,这小学生也不管。那桌面正是当年卢魁先用过。
数十支烛下,数十只小手在磨墨。教室坐满学生。桌面不平,砚台振动声齐响如雷。
“快!再快点!再晚就没救了!”讲台上传来举人与曲先生的催促声,他二人也在轰隆轰隆地磨墨。
“告全县民众书!”讲台上,举人捧着那摞纸,朗声读出。一只只小手提起笔来,用稚拙的书体写下这行字。举人接着念出:“今日之中华帝国洪宪皇帝陛下,实为杨度所长之筹安会推戴。杨度者,今日中华之旷世逸才也……”
“这文章抄下来,真的能派用场?”——讲台一侧,曲先生望着精神抖擞像在宣读一篇檄文的举人背影,一句话吞进肚里,一埋头,奔出教室门。
“莫小觑我兄弟刚写的一篇文章!”死牢中,卢志林对胡伯雄说,“我也只是写了一篇文章。可是,投到你们省城《群报》,就给我们带来了通匪的罪名。”
“那个匪就是我——胡伯雄,湖北熊!”胡伯雄颇受小卢先生乐天情绪感染,先用四川话说出自己的名字,又改用湖北腔说出匪首绰号。
“兄弟,刚才那篇文字,哥哥看了,吓一大跳。”卢志林对卢魁先说,“本来你我同胞兄弟,小时候还分不大出高下,这几年,你上省城,闯上海,你的文笔,你的才情,不晓得高出我好多!”
“小卢先生,在省城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我们那几个找你补习数学的学生比,有点儿不同。”胡伯雄说。
“哪点不同?”卢志林对此颇感兴趣。
“一丁点儿小小的不同。就是这点儿不同,四万两银子的官,我们想当还当不上,你一甩头,辞了!”胡伯雄说,“今夜这死牢里,又是这一丁点小小的不同,我在‘死’字面前慌了手脚,束手无策,你却——”胡伯雄似在夸奖卢魁先,又在反省自己。
“这一回,要真应了我掌心这个字,”卢志林道,“出去后,我一定要向《群报》主编李人先生荐你,到《群报》去做记者!”
卢魁先凝神望自家掌心那个字说:“若说前年死里逃生是得贵人相助,今夜这一场生死劫能否打赢,就看这一字。”
此时,死牢外,瑞山书院那条当初卢魁先上学的小道上,曲先生匆匆率着一队人